悬鱼建筑饰件云纹寓意考析

        悬鱼是垂于屋顶正脊的一种建筑饰件,大多用木板雕刻而成,人们因为其外形与鱼形相似,并从山面顶端悬垂,所以称之为“悬鱼”。悬鱼构件主要应用在悬山顶和歇山顶的建筑上。悬鱼至少在唐代的建筑中就已经出现,在唐代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中已经有云纹悬鱼。在宋代的《营造法式》中已有记载“垂鱼”(即悬鱼)的图像和尺寸[1]。 在木结构建筑中,悬鱼对于建筑的脊檩具有保护山墙两端檩头的作用。悬鱼钉在两侧博风板的连接处,保护檩头的同时也加固了博风板。
         悬鱼作为一个小的建筑饰件,在王其均《中国传统建筑屋顶》[2]、伊东忠太《中国建筑史》[3]、刘淑婷《中国传统建筑:悬鱼装饰艺术》等著作中多有提及甚至是专门论述,这对于悬鱼饰件的研究极为重要,其所取得的成果也着实让人兴奋。但略感遗憾的是,上述研究未有对悬鱼的寓意作进一步的深究, 基本上是人云亦云的说法。这些说法大致可以归纳为下列两种观点:一是《后汉书·羊续传》中关于悬鱼的记载:“府丞献生鱼,续受而悬于庭。丞后又进之, 续乃出前所悬者,以杜其意。”讲的是东汉羊续任南阳太守时,下属送给他生鱼,他收下来悬挂在院子里,后来这人又送鱼给他,他把上次悬挂的鱼给这人看,叫他以后不要再送。从此羊续就有了“悬鱼太守”的雅号,“悬鱼”便成了为官清廉的典故,常被征引;二是尽人皆知的民间说法,认为悬鱼象征水, 悬挂的鱼意味着浇水,也就是说悬鱼是为了避免火灾的侵扰而设置,具有庇护房屋之作用。由上可知,悬鱼要么是被
人们看作是建筑避火灾的符号,要么是被作为当官清廉的符号。那么,悬鱼的本意是如此吗?究竟哪一种解释较为接近原本含义?我们不妨对之作以考析。
         悬鱼有“为官清廉”的说法,悬鱼原本寓意是否是为官清廉,如果《后汉书·羊续传》中所言的悬鱼与建筑饰件悬鱼指的是同一事物,那么悬鱼的“清廉说”可能是有道理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据考证在汉代的文献及画像砖石中,并没有悬鱼建筑饰件的造型或者是描述。仅在《后汉书·羊续传》中记载的这则故事并不能说明悬鱼的寓意是源自于太守的“清廉”。另据现存的古代建筑及相关文献考证,我们发现尽管悬鱼外形与鱼形有相似的地方,但早期的悬鱼几乎毫无例外地均为云纹造型。唐宋建筑中保存下来的悬鱼也均是李诫《营造法式》中的“雕云垂鱼”纹样。[4] 宋代的山西清虚观三清殿、平遥双林寺大雄宝殿、金代大定三年建造的山西平遥文庙大成门等建筑均是“云”纹而非“鱼”纹。这一点在古代绘画作品中也能得到验证,如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刘松年的《四景山水图》中的建筑悬鱼也为云纹而非鱼纹。甚至在日本的传统建筑样式中悬鱼也并非鱼形,“现在日本的传统建筑有许多宋式悬鱼造型,其纹样与我国北宋李诫《营造法式》中的样式有很多相似之处。”[5] 日本悬鱼不论是六叶形悬鱼、二层悬鱼、三花悬鱼、猪目悬鱼还是芜菁悬鱼,几乎都是云纹,且很少以鱼形出现。如果确如《后汉书》所言是清廉的象征符号,何以不采用鱼
的造型,既能与“悬鱼”一致,名副其实,又能表示清廉,何必采用云纹的造型?(悬鱼饰件中真正的鱼的造型,多是近代建筑的悬鱼)为什么明明为“悬鱼”却绘成“悬云”的云纹呢?难道只是外形像鱼,或如刘淑婷所推断的“宋代以及早于宋代的地方建筑上也有真正鱼形的悬鱼,否则悬鱼或者垂鱼名称之
由来就不可思议了。由此推断,悬鱼一名应该是因为初期此块木板上常雕有鱼形而得。”[6] 情况可能并非如此,因为如果是早期已经出现了鱼形悬鱼,那么在《营造法式》或者是一些绘画资料中不可能找不到鱼形悬鱼的痕迹。
         既然如此,那么悬“云”为什么却称之为“悬鱼”呢?又是因何在早期的悬鱼中采用的是云纹而非鱼纹悬鱼呢? 如果我们对悬鱼与鸱吻的关系从寓意及视觉位置方面稍作深究,就会发现其中原因:一是建筑中的悬鱼在寓意方面与鸱吻的原始龙图腾密切相关,内中隐藏着原始的民族图腾文化之原本;二是在视觉方面悬鱼起着对于鸱吻的承托作用,是对鸱吻“龙”之升腾的承托。
         首先,悬鱼作为建筑的构成部分, 其在寓意上与鸱吻应该相互关联和呼应,甚或是一体相同的。因为,从位置上看悬鱼置于山面顶端,连接左右两侧博风,那么循着中国的传统文化来看,两者的寓意一定存在某种内在关联。因为在中国古代建筑中大到布局小到装饰纹样都不可能孤立存在,它们是一个有机的象征符号系统。 如果要理解悬鱼与鸱吻在寓意方面的关联,需要我们先弄清楚鸱吻的本来寓意。关于鸱吻有两种传说“一说鸱是指猫头鹰,用来作屋顶镇守之物,防鬼魅、盗贼等。另一说鸱指的是一种海兽,寓意为避火灾,可置于殿堂。后来鸱尾演变成鸱吻,大约出现于中唐或晚唐时期。宋代以后,鸱尾的形象逐渐转变为龙形。”[7] 其实,鸱吻(亦有称鸱尾)的 说法并不符合中国的实际,鸱即猫头鹰,中国向来视其为不祥之鸟,是不会把它放在屋顶之上的。据孙作云考证,鸱吻实为水兽,‘鸱尾’应作‘蚩尾’,蚩尾之形状为鱼龙,写作‘鸱’乃是音误,形作鸟首或鸟羽者皆以意为之,更藉此可以推知蚩尤比为水虫,即以蛇为图腾,因为蚩尾的建筑是取蚩为水虫这一点。禹为蚩尤之后,而越人又为禹后,故越地盛行蚩尾。”[8] 唐苏鹗《演义》中记:蚩者,海兽也。汉武帝作柏梁殿,有上疏云:蚩尾,水之精,能辟火灾,可置之宫殿。今世人多作鸱宇,见其吻如鸱鸢,遂呼之如“鸱吻”。颜之推亦作此鸱,刘孝孙《事始》作此。蚩尾既是水兽,作蚩尤字是也。蚩尤铜头铁额,牛角耳朵,兽之形也;作鸱鸢宇,即少意义。苏鹗的意思即鸱吻实为海兽,或水虫,屋顶上置鸱吻可以取水灭火,能够辟火灾,具有祥瑞之意。因此,鸱吻也就是蚩尾,是蚩尤(龙)图腾的体现。鸱吻即蚩尤,也即是龙、水兽,并且这种水兽能纵风雨。《山海经·大荒北经》曰:“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纵大风雨其自然与云相关。风雨之时必然有云出现,于是云便成为蚩尤的又一象征符号。“云之取象乃由于龙取水。日文名之曰‘龙卷’ (Tatsumaki),即海上黑云之竖立者; 英文Water-spout,世人以为龙取水者即此黑云。原其所以称为云者,乃由勹字之引申。云即勹,勹即龙也。勹为云, 云从龙,故龙蛇能致云雨。”[9] 唐兰从文字学角度在《天壤阁甲骨文存考释》对云字作了解释,认为龙可以兴云,故亦即“云”之本字。[10] 由此足见,鸱吻实乃“龙吻”,或者就是“云纹”。那么,悬鱼选择云纹作为装饰便有与鸱吻呼应之意。悬鱼选择云纹装饰,就是龙图腾在建筑上的体现。这一点由古代龙纹和云纹有时就是一体可以为证,春秋晚期郡王之 簋腹上就有云龙纹样,在平行线构成的龙躯内填充涡云纹。在战国曾侯乙墓的铜鉴缶、匜鼎上也有与 簋相似的云龙纹样。战国晚期楚幽王墓内有被称之为蟠云纹,已经看不出龙的形象,更类似于几何形的云纹。[11] 甚或可以说“汉代云气纹,实由古代蟠螭纹或鸟纹的发展和演变而来。”[12] 三代时期已经大量涌现出云纹造型,如楚汉云气纹、先秦卷云纹、商周云雷纹,它们之间有着一种比较明显的承继关系。尤其是汉代云纹的造型极为丰富。如图5出土的汉代扁形陶壶上的云纹,可以看到其与悬鱼纹饰造型十分相近。悬鱼为云纹,也传递了民间关于悬鱼防火之说的合理性。另外,许慎《说文解字》曰:“云,山川气也,从雨,云象云回转形。凡云之属皆从云。”“云”就是“龙”,那么,悬鱼之云纹自然就是龙图腾的表现形式,悬鱼也理所当然地选择云纹而不会以“鱼”纹样作装饰。从悬鱼的分布区域看,也能够印证云纹为龙纹,因为“从历史记载上看起来,大概在黄河流域的中区,即今豫西晋东一带,则蚩尤的最初居地,当亦不出这一带地方。在蚩尤以前的这一种族的先住地区,或在今长江下游,也许更在以南。”与龙崇拜相关的悬鱼饰件也的确流传于晋、豫及长江中下游甚至更加靠南的地区。至今,悬鱼饰件仍普遍应用于浙江南部、福建、云南丽江等地的民居、祠堂、寺院路亭等建筑上。这其中倒是因为“云”与降雨、雨水等相关联,而透露出民间关于悬鱼防火之说的合理性。

1.《营造法式》“垂鱼” 图

2.山西清虚观三清殿悬 鱼

3.山西平遥文庙大成殿 悬鱼

4.浙江泰顺库村悬鱼

5.汉代扁陶壶上的云气 纹饰

         其次,从审美视觉上来看,悬鱼处于鸱吻的下方,其作为云纹对于上方的 龙形鸱吻的承托。悬鱼之于鸱吻,就犹如故宫宫殿基座汉白玉栏板上所刻绘云 纹之于其基座之上的宫殿,远观之时, 宫殿仿佛在白云的承托之上而巍然耸立。悬鱼之云纹也仿佛是对于上方鸱吻的龙之承托,龙形鸱吻在云纹的承托之上,耸入云端更显威严。
        由此可见,悬鱼之云纹在寓意方面是与鸱吻的龙图腾相关联相一致,在视觉上起着对于正脊鸱吻的龙形饰件相互配合起到承托的作用。由是观之,悬鱼的涵义显然并非如刘淑婷所推断:“应该是因为初期此块木板上常雕有鱼形而得。”通过从寓意方面及视觉方面对悬鱼与鸱吻的相互关系的考察,我们不难发现悬鱼的云纹有着深刻的寓意,甚至还有一定的原始图腾痕迹之遗留。但在历史长河中,悬鱼的本来造型寓意已被掩盖,被人们遗忘和忽略。建筑不仅是满足人们的物质活动对象,建筑“表述着人和社会,或者说‘无意识’地表述着建造者和使用者的一切。”[13] 悬鱼的图腾寓意在漫长的历史中成了一种“无意识”的表述。中国古代建筑上的悬鱼饰件之云纹原始意义应当是产生于龙图腾,在传播的过程中逐渐演变为具有民间信仰色彩的功用性镇宅符号,即避免火灾的镇宅符号,进而演化为祥瑞符号,即鱼纹悬鱼饰件。悬鱼的“为官清廉”之说,应该是最为新近或表层的一
种解释,因为它已经是一种社会学意义的附会了。因为,为官清廉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功能,它体现了社会性的功用诉求。如果从发生学的角度来比较悬鱼的民间之防火镇宅之说与为官清廉之说,应该是前者早于后者,清廉之说显然是后人的附会添加。那么,由此推断《后汉书·羊续传》中所谓的悬鱼和建筑构件悬鱼很可能是互不相干的,是一种偶然的关系,即便是“悬鱼”一词在《后汉书》业已存在,更何况从汉代出土的画像砖石及明器上都看不到建筑上有悬鱼构件,直到唐代的建筑中才有了悬鱼饰件。悬鱼的云纹寓意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它蕴涵的龙图腾寓意逐渐被冲刷、遮蔽和转换,它的造型也因其寓意的“祛魅”而多元化,近代建筑中的悬鱼饰件也由此产生了真正的鱼(如图6)之造型。

6.云南丽江纳西民居悬 鱼

 

注释:
[1](宋)李诫:《营造法式》,卷三十二。
[2]王其均:《中国传统建筑屋顶》,中国电力出版社,北京,2009。
[3](日)伊东忠太: 《中国建筑史》,陈清泉译,商务印书馆,北京, 1937。
[4] 尽管《营造法式》中的“素垂鱼”表面上没有雕刻纹饰,但其外形也是云纹的形状,参见图1。
[5]刘淑 婷:《中国传统建筑:悬鱼装饰艺术》,机械工业出版社,北京,2007,第179页。
[6]同[5],第3页。
[7] 戴志坚《中国传统建筑装饰构件》,福州,福建科学技术出版社, 2008,第212页。

[8]孙作云《中国古代神话传说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开封,2003,第525页。
[9]同[8],第181页。
[10]唐兰:《天壤阁甲骨文存考释》,转自孙作云《中国古代神话传说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 开封,2003,第306页。
[11]刘彬微:《楚系青铜器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武汉,1995,第259页。
[12] 田自秉、吴淑生等:《中国纹样史》,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 2003,第145页。
[13]沈福煦:《中国古代建筑文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1页。

* 本文系2011年度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青年基金项目(项目号:11YJCZH090)及2010年度西南大学科研基金项目(项目号:SWU10338)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