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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乘舆”铭漆器看汉代的官府制作

  • Update:2012-09-28
  • 刘艳,清华大学美术学院
  • 来源: 《装饰》杂志2012年第8期
内容摘要
“乘舆”铭漆器是汉代工官最高规格的产品。学界对工官漆器的研究多聚焦在铭文体例、制作工序和工官沿革等,至于被严格掌控的官府制作对产品面貌究竟有何具体影响,却很少涉及。本文通过对中央性官府作坊和地方性工官作品之间的比较,结合漆器铭文和出土文献资料,指出秦汉的官府制作可能采用了标准化设计,导致“乘舆”铭漆器面貌类同。

        “乘舆”铭漆器是汉代工官产品中最高规格的一类,“乘舆”原指天子所乘车舆,后来成为天子的代称。《后汉书》载“厩马非乘舆常所御者,皆减半食”,颜师古注引蔡邕《独断》:“不敢斥言尊者,故称乘舆”,喻车马御服器械百物。这里指汉代中央或地方性官府作坊为供奉宫廷,专门制作的高档漆器。[1] 最早一批“乘舆”铭漆器得自日本考古学家在乐浪石岩里、贞柏里村的发现。[2] 近年来,“乘舆”铭漆器在贵州清镇、江苏邗江、河南杞县、湖南永州、甘肃武威都有出土。[3] 目前发现的工官刻铭漆器共70 件左右,“乘舆”漆器有44 件,保存完好的20 多件,均产自中央、地方性官府作坊。
        学界对工官漆器的研究多集中在铭文体例和内容,至于官府对漆器制作的严格掌控对产品面貌究竟有何具体影响,却鲜有关注。国内学者对工官管理及历史沿革着力尤多。一些学者对器铭中的素工、髹工、上工、铜耳黄涂工、画工、工、清工和造工等细密的分工及管理进行了讨论。[4] 王仲殊、洪石都观察到铭文中不同时期官吏秩次的差异,认为从阳朔二年(前23 年)起,铭文中护工卒史列名首位,之后成为定制,说明大概自成帝后,中央或郡国政府对地方性工官控制加强。[5] 孙机则强调中央工官与地方工官铭文体例的区别,体现了不同用途:“乘舆”二字在中央工官铭中开头即标明,显示其重要,而地方工官产品中“乘舆”却与其他项目并列,仅表示其规格,而且官员的衔名前不加“臣”字,是因产品不直接进奉。[6]对铭文用途的探讨也得到一些西方学者的关注。毕梅雪(Michele Pirazzolit' Sersteven)认为汉代工官产品上的“乘舆”字铭是皇权的象征,以区别于诸侯王、列侯等。[7] 李安敦(Anthony Barbieri-Low) 则强调铭文的实用性:不仅能控制生产质量,还能使生产机构对其产出有比较精准的记录,便于中央政府向不同作坊订制的产品配额进行统一管理。[8]

1.“蜀郡西工”建平五年( 元寿元年,前2 年),诺颜乌拉M5


2.“供工”成帝河平元年( 前28 年) 盘, 江苏邗江宝女墩M104


3.“考工”居摄三年(8年)盘,石岩里M 201


4.“供工”初始元年(8年)“蜀画”漆盘,乐浪古坟


5.“蜀郡西工”建平四年(前3 年)盘,乐浪古坟


        今见实物包括“考工”、“供工”、蜀郡和广汉郡工官产品,年代最早为昭帝始元二年(前85 年) ,最晚为明帝永平十四年(71 年)。“ 考工”和“供工”都是少府属下的工官,产品一般直输中央,以供帝后权臣之需。[9] 两汉时蜀郡和广汉郡等地设有地方性工官,主管器物制作。[10]“乘舆”铭漆器中,颇多“三兽纹”漆盘和“双禽”纹耳杯(图1),多为夹纻胎,装饰采用描漆、针刻和镶嵌鎏金铜釦工艺。有意味的是,这些产品的大小、形制和纹饰都具有相同的特征。
        西汉时期工官“乘舆”铭漆盘的直径一般为26 到27 厘米,铭文显示所容为“一斗”[11] ;耳杯的平均尺寸为长径17 厘米,高5 厘米左右,铭文称所容 “一升十六龠”[12]。东汉早期铭文变为“二升二合”,实测长径为18 厘米左右,与西汉差别不大,说法的不同可能与西汉晚期度量衡制的变更有关。[13] 保存较好的实物有十一件“三兽纹”漆盘和十五件“双禽纹”耳杯,它们虽分别产自不同的官府作坊,但大小相近、造型相同,装饰毫无例外地遵循相同的范本,仅细部略有差异。
        “乘舆”铭漆器一般采用描漆手法绘制纹饰,并以锥画手法刻画细部,盘和耳杯口沿及耳杯双耳往往会镶嵌鎏金铜釦,这类漆器也称为“釦器”[14]。文献中曾提到黄金、白银釦器用于袷祭礼:“宗庙三年大袷祭,子孙诸帝在昭穆坐于高庙,诸隳庙神皆合食,设左右坐。高祖南面,幄绣帐,望堂上西北隅。帐中坐长一丈,广六尺,绣厚一尺,着之以絮四百斤。曲几,黄金釦器。高后右坐,亦幄帐,却六寸。白银釦器。”[1《5] 后汉书》中说:东汉桓帝“亲祠老子于濯龙,文罽为坛,饰淳金釦器,设华盖之坐,用郊天乐也。”[16] 江苏邗江发现的两件形制、装饰完全相同的漆盘,一件针刻“乘舆髹画纻黄釦斗饭盘,元延三年,供工强造,画工政、涂工彭,工章,护臣纪、啬夫臣彭、掾臣主,守右丞放、守令臣兴省”,另一件为“河平元年,供工,髹、漆、画工顺, 工姨绾,护忠,啬夫昌主,右丞谭,令谭,护工卒史音省”,盘外底都书有“中官”两字[17],乐浪古坟中相同样式的“建平四年 ”三兽纹蜀郡漆盘有“大官”等字[18],按卫宏《汉旧仪》:“太官尚食用黄金釦器,中官、私官尚食用白银釦器,如祠庙器云。”“中官”指中宫诸官,掌皇后饮食,而“大官”即“太官”,是掌管皇帝膳食的职官[19],这些造型一致、尺寸同一,纹饰相近、制作考究的饮食器,可能用于天子主持的祭祀、典礼或宫廷宴饮,有时也会赏赐给一些贵戚权臣。[20]
        汉代的官府制作承袭秦代的“物勒工名”,到西汉中晚期漆器制作分工已相当细密,管理体制逐渐完备。“乘舆”铭漆器的铭文内容一般包括制器年份、工官名称、器名及容量、工匠名及各级官吏,以便考核。在产品制作中,同样的范本也许被重复使用,产品面貌趋于统一。采用标准化的设计其实在秦代已发其端。云梦睡虎地秦代墓群所出漆容器很多大小、尺寸都非常接近,如圆盒尺寸一般为21-22 厘米,高17-18 厘米,流行在黑漆地上以红、褐色彩绘云气和变形鸟纹。[21] 按睡虎地M11 秦简《秦律十八种·工律》,“为器同物者,其小大、短长、广亦必等 ”及“为计,不同程者毋同其出”[22],可见秦代官府制作的产品在造型、尺寸方面必须严格符合规定的标准。
        西汉早期,成都市府辖下的作坊产品的尺寸规格已逐渐采用标准化设计,如马王堆一、三号墓中的成套饮食器,有不少带“成市草”等烙印文字,是成都官府作坊的产品[23],盘、耳杯、樽、卮等漆容器的大小、形制完全相同。不仅有些器物自铭容量规格,而且简牍文字中也言明器物尺寸,以所列举的平盘为例,口径分别有三尺一寸、二尺和一尺六寸几种规格[24],汉代二尺,约合36.8 厘米,一尺二寸约28 厘米,分别与出土实物中的117 号、127 号平盘相对应。从实用的角度来讲,采用标准化设计确实有诸多便利。同类器物在尺寸、形制上的统一,可以使不同的工种之间合作无间。以工官产鎏金铜釦漆饭盘为例,如果在制胎和制作鎏金铜釦时分别都采用了标准化设计,那么任何具有相同尺寸的漆饭盘成形后,在负责镶嵌铜釦的黄涂工手里,就能有与之相配的铜釦饰件。
        需要指出的是,并非所有的汉代漆器都采用标准化设计,三兽纹漆盘和双禽纹耳杯的设计体现出高度统一的装饰风格,可能和“乘舆”铭漆器的特殊用途有关。今见实物大多为饮食器,包括案、扁壶、盒、樽、卮、盘和耳杯等器形,其中耳杯、盘占主流。“乘舆”铭漆器的数量并不多,按笔者的统计,“乘舆”铭漆器在所有出土物中所占比例为1.3%。实物的稀缺是因为当时产量确实不高,每一件产品从制胎、初髹、再髹、釦口、包耳、彩绘到打磨、修整等种种工序,要经由不同工匠之手,再由官吏层层验收,糜费的大量人工自不待言。上文已提到,为“太官”、“中官”等供奉进御的产品,一般用于皇室庆典、廷宴、颁赐、赗送等各类礼仪[25],当然要符合正统,不但造型、尺寸、纹样都要遵循官方标准,装饰手法亦要中规中矩。
        中央工官在引领时代风格上发挥了重要作用,虽然有时也会追随地方工官的一些流行样式。以三兽纹漆盘为例,较早的设计见成帝河平元年(前28 年)漆盘(图2),为“供工”产品,三兽之间以三朵火焰形云气纹间隔,并在顶端延伸出三条直线指向盘心圆点,线条非常纤细,这种样式一直延续到平帝居摄三年(公元8 年)(图3)。而蜀郡漆盘至少自成帝永始元年(前16 年)起,直线变为圆点排列,此后环绕兽纹的圆点纹更突出,变得饱满和细密。“供工”产品自初始元年(前8 年)以降,主纹才变成与蜀郡漆盘相若的圆点纹,今见实物包括乐浪古坟发现的两件“供工”初始元年(公元8 年)漆盘(图4)[26],与“蜀郡西工”建平四年(前3 年)漆盘(图5)相比,三兽间都为圆点纹,两者不但纹样、构图完全一样,装饰技法也毫无二致。乐浪“供工”盘铜釦外缘针刻“乘舆髹蜀画纻黄金涂釦盘,容一升,初始元年,供工服造,守令史臣并,掾臣庆主,右丞臣参,令臣就省”字样,其中“蜀画”当指蜀郡工官流行的漆器纹样。[27] 可见,“供工”产品完全沿用了蜀郡工官的设计,而且制作这些漆盘的工匠似乎有意强调对蜀郡样式的模仿。在用色上,蜀郡漆盘内壁绘制的兽纹比“供工”作品要丰富得多,外壁的云气纹也更生动流畅。蜀郡工官的产品因不直接进奉[28],在样式创新上,也许有较多的自由发挥,而中央工官可能受御用规范的限制,因此装饰略显板滞单调。
 

注释:

[1]《后汉书》卷5《安帝纪》,第208 页。
[2]( 日)梅原末治:《支那汉代纪年铭漆器图说》,京都:桑名文星堂刊行,1943。其它发掘报告见关野贞:乐浪郡时代の遗迹,(京城)朝鲜总督府, 1925-1927 年。原田淑人、田
泽金吾:《乐浪》, 东京帝国大学 文学部,1930。Harada Yohito原田淑人, Rakurō 乐浪, Tōkyō: Tōkō-Shoin, 1930.
[3] 贵州省博物馆:“贵州清镇、平坝汉墓发掘简报”,《考古学报》,1959.1。扬州博物馆、邗江县图书馆:“江苏邗江县杨寿乡宝女墩新莽墓”,《文物》,1991.10。扬州博物馆:“江苏邗江姚庄102 号西汉墓”,《考古》,2000.4。开封市文物管理处:“河南杞县许村岗一号汉墓发掘简报”,《考古》,2000.1。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永州市芝山区文物管理所:“湖南永州市鹞子岭二号西汉墓”,《考古》,2001.4。甘肃省博物馆:“武威磨嘴子三座汉墓发掘简报”,《文物》,1972.12。
[4] 周世荣:“汉代漆器铭文‘ ?工考’”,《考古》,2004.1。王世襄:“中国古代漆工杂述”,《文物》,1979.3。何豪亮:“汉代漆器‘ ’工再说”,《中国生漆》,2008.1。陈振裕:“战国秦汉漆器群研究”,文物出版社, 北京,2007,第342-369 页。

[5] 王仲殊:“汉代的漆器”,《汉代考古学概说》,中华书局, 北京,1984, 第43-53 页;洪石:《战国秦汉漆器研究》,文物出版社,北京,2006,第73-75 页。
[6] 孙机:“关于汉代漆器的几个问题”,《文物》,2004.12。
[7] Michele Pirazzoli-t’Sersteven, Workshops,Patronage and Princely Collections, During the Han Period, 《中华民国建国八十年中国艺术文物讨论会论文集·器物(下)》,台北故宫博物院,1991,pp.415-429.
[8]Anthony J. Barbieri-Low, The organization of Imperil Workshops during the Han Dynasty, unpublished Ph.D dissertation , Princeton University, 2001, pp.333-334.
[9] 王仲殊:《汉代的漆器》,《汉代考古学概说》,中华书局,北京,1984,第43-53 页。
[10《] 汉书》卷19《百官公卿表第七》,第731-732页。
[11]“量者,龠、合、升、斗、斛也……千二百黍实其龠,合之为合,十合为升,十升为斗,十斗为斛。”《汉书》卷21《律历制》,第23 页。
[12]“一升十六钥”字铭参见武威“绥和元年”铭耳杯、湖南永州市鹞子岭 M2“元延四年”铭耳杯等,见甘肃省博物馆:“武威磨嘴子三座汉墓发掘简报”,《文物》,1972.12。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湖南永州市鹞子岭二号西汉墓”,《考古》,2001.4。
[13] 石岩里阳朔二年扁壶。见《支那汉代纪年铭漆器图说》,第10 页。
[14] 傅举有:“中国漆器金银装饰工艺之三,金银釦漆器”,《紫禁城》,2007.7,第162-172 页。
[15] 孙星衍等辑、周天游点校:《汉官六种》,中华书局,北京,1990,第31 页。
[16]《后汉书》志第八《祭祀中》,第3178 页。
[17] 扬州博物馆、邗江县图书馆:“江苏邗江县杨寿乡宝女墩新莽墓”,《文物》,1991.10。
[18] 见《支那汉代纪年铭漆器图说》,第15 页。
[19] 朱德熙、裘锡圭:“战国铜器铭文中的食官”,《文物》,1973.12。
[20]“ 臣尝从之东宫,见赐杯案,尽文画金银饰,非当所以赐臣下也。”这里“东宫”指太子。《汉书》卷72《贡禹传》,第3070 页。
[21]《云梦睡虎地秦墓》编写组:《云梦睡虎地秦墓》,文物出版社,北京,1981,第16-19 页。
[22] 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编:《睡虎地秦墓竹简》,文物出版社,北京,1978,第69-70 页。
[23] 俞伟超:“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漆器制地诸问题”,俞伟超:《先秦两汉考古学论集》,文物出版社,北京,1985,第146-151 页。
[24] 马王堆一号汉墓简一八九, 简二〇五, 简二〇六。117 号、127 号平盘尺寸见第95 页,器物登记表,湖南省博物馆、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上集,文物出版社,北京,1973,第144-146 页。
[25] 江苏盐城西汉墓出土的一件漆盘,盘内底所绘漩涡三兽的中央有“大官”二字,文字与花纹组合在一起,并非制成以后添写。孙机认为这种图案在宫廷进御的漆器上亦通用,因此可以推论这件三兽纹漆盘为特殊订制的产品,与前例中的两件邗江供工三兽纹漆盘纹饰完全相同,这件漆盘有可能也是工官产品,仅未列铭文。
[26] 另一件为“乘舆髹蜀画纻黄金涂釦盘,容一升,初始元年,供工服造,守令史臣并。掾臣庆主,右丞臣参,令臣就省。”《支那汉代纪年铭漆器图说》,第21-39 页。
[27] 町田章将蜀郡工官漆器分为三期,他认为典型的“蜀画”风格从早期马王堆漆器基础上发展而来,这一时期装饰比较多元化。(日)町田章:“漆器”,《汉代の美术》,大阪市立美术馆编,Tōkyō: 平凡社,1974,第211-224 页。
[28] 同[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