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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身感知与离身感知的对立与弥合——知觉现象学对信息媒介时代建筑设计的启发

  • Update:2013-02-11
  • 周 术 烟台大学建筑学院;余 立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
  • 来源: 《装饰》杂志2013年第1期
内容摘要
历史上建筑师通过两种方式感知建筑——现场和媒介,目前借助视觉媒介设计建筑已成为主流态势,并带来建筑形式的感性缺失。论文指出具身感知与离身感知在本质上的对立,在认可视觉媒介的前提下,从历史源流和当代研究两方面论述了弥合二者的尝试,并指出知觉现象学的思想来源。

历史上,建筑师通过两种方式感知建筑——在现场身临其境的体验与借助媒介间接的感受。[1] 在视觉媒介不发达的时代,“现场感知”是建筑师感知建筑的主导方式,由此建构的是注重现场体验的“触觉建筑”。自西方文艺复兴起,伴随着现代科学和透视技术的发展,透视图等视觉媒介逐渐成为建筑师间接感知建筑的工具。
目前,在“图像取代现实”的信息媒介时代,借助计算机媒介感知建筑、设计建筑已成为一种主流态势。然而实践证明,感知方式的转变不仅改变了建筑师的思维方式和工作习惯,也带来了建筑形式的“理性膨胀和感性压缩”:视觉媒介在延伸和强化形式视觉性的同时,也造成了建筑师与真实生活之间的触觉疏离,由此建构了聚焦式的“视觉建筑”。

一、具身感知与离身感知的对立
很明显,能够唤起人们触觉体验的“触觉建筑”在本质上是与身体暗示的智慧(wisdom)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在视觉上和概念上被控制的;而“视觉建筑”则通过对其他感觉的压抑,变成脱离存在主义深度和真实的视觉图像。[2] 究其原因,现场感知是“具身的”( embodied),而媒介感知是“离身的”(disembodied)。无可否认,信息媒介时代的建筑实践必然存在着借助视觉媒介感知建筑的“离身经验”和在现场与之接触的“具身经验”之间的对立。目前,计算机媒介已成为建筑师引导和控制设计的主要工具,并在设计的各个层面被频繁使用,甚至主宰着建筑形式的创新。尽管计算机媒介否定了身体在感知过程中的核心地位,把感性的综合设计简化为理性的视觉控制,致使建筑的“物质的(physical)、感觉的和具身的(embodied)”本质消失,这个源自西方哲学传统和技术世界观的投影工具却导致了当代的“世界秩序”,能够清晰无误地实现向建筑的转变,使现代技术世界所必需的控制和精确性成为可能,因而当代建筑师不能简单地拒绝它。
然而,随着媒介在再现真实感知方面的失败,两种感知经验之间的矛盾日益凸显。因此,当计算机媒介变成设计的必需品,并且在建筑师与真实感知之间产生了距离时,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建筑师的两种感知经验对建筑设计的不同影响,不得不探讨如何使离身的媒介感知与具身的现场感知协调同步与有效对接。

二、具身感知与离身感知的弥合及其历史源流[3]
事实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定义建筑设计,它的本质都是一种造型活动,因而对视觉形式的感知是建筑设计的基础,建筑设计与感知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系。
现场感知和媒介感知的对象是“建筑与媒介”,纵观建筑学的发展,随着媒介表现形式的演化,弥合两种感知经验的尝试具体体现在以下三个阶段:
1. 文艺复兴之前自然透视与现实生活的异形同构
文艺复兴以前,无论西方的自然透视,还是中国古代的绘画,早期自然透视揭示的都是一系列同时存在的、分裂的生活瞬间,空间是依据具身观察者的触觉理解而建构的生活场景。因此,媒介中所建构的定量空间与现实生活中的定性空间之间并无太大矛盾。早在公元前3 世纪, 欧几里德就详细制定了自然透视(Perspectiva naturalis)这门与数学相关的光学科学,试图澄清人类的视觉现象。对欧几里德而言,眼睛是视知觉的积极参与者,而不是一个消极的接收器,在著作《光学》(Optica )中,他用几何学精确地证明了物体的外观是物体与观察者关系的相互作用,并揭示了人们所体验的并不总是与所看到的一致。
公元前1 世纪,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Vitruvius)继续讨论了欧几里德自然透视必然引发的建筑视觉矫正问题,并证明了现场感知中由观者位置和视角带来的知觉变形,试图向观者的综合知觉(主要总是触觉)传达完美的、有规则的比例。
2. 文艺复兴人工透视与现场体验矛盾的修正
文艺复兴到19 世纪,随着自然透视向人工透视的转变,建立在画法几何基础上的透视空间逐渐脱离了人的身体而变成对现实的简单再现。人们在现场所感知的直接经验与媒介中经过理性重构的视觉经验之间的矛盾也随之变得明显。
16 世纪时,米开朗基罗认为以代数和几何为基准的视觉建构毁坏了生活的品质,他批判阿尔布雷特•丢勒(Albrecht Dürer)等对“投影转换中的抽象工具性感兴趣”的建筑师不关注人的行为和姿态。他拒绝几何投影和线性轮廓,认可“周围视觉的体验”这个视觉特性,因而整个作品是建立在具身的建造场所中的、非透视的基础上,体现了身体的存在(being)于建筑中的萦绕。此外,皮拉内西(Piranesi)在他的系列“监狱”作品中,第一次将蒙太奇引入建筑,将透视中的匀质空间和线性时间整体解构为彼此分离的片段,使观者参与到一个“邀请居住但又期待各错动部位重构”的非连续空间中,暗示了一个“将真实重塑到作品中”的潜在的不同方式。
另外,18 世纪的制图者和宇宙学家约翰•海因里希•兰伯特(Johann Heinrich Lambert)针对透视空间日益抽象化和客观化的趋势,建议回到知觉世界的现象。他相信透视对于人的知觉是自然的,应该从几何建构中解脱出来。他首次在知觉哲学中提出“现象学”这个词,试图回归一种与具身观者的三维空间的可见度相关的“自然”透视。
3.20 世纪对“现实”与“再现”关系的质疑,及对体验空间的探索
20 世纪初期,立体主义艺术对“矛盾和复杂的现实”与“均一稳定的透视再现”之间的关系产生质疑。他们把经验中的可见世界看作由运动、触觉、视觉组成的一个结构,因而摒弃了透视中单一视点对空间描述的束缚,将运动还原到空间中,创造了由一系列多重视点同时叠加、并置而成的拼贴空间。拼贴空间符合生活中只有通过运动或触觉才能获得的实际经验,揭示了现实的不稳定性和矛盾。20 世纪20 年代,超现实主义进一步打破传统的单一现实,例如,扎哈•哈迪德的建筑效果图中为静态的空间注入时间的维度,重力消失、透视扭曲、比例和尺度也消解了。[4]

三、知觉现象学对当代建筑师的启发
从上述的历史源流可以看出,在历史上,随着传统媒介形式的演变,建筑和媒介——两种感知经验的差异一直是建筑学的基本研究问题。近二十年来,随着当代知觉现象学哲学的发展及其在认知科学中的引介,身体知觉在认知活动中的核心作用逐渐得到重视,认知科学的研究范式已从“离身”转向“具身”。
1. 知觉现象学的身体理论
建立在“特征分析”理论基础上的计算机媒介系统在进行知觉时,是对刺激的局部特征进行理性分析、整合、匹配,自下而上地加工知觉信息的。现象学家们则提出我们是根据整体的知觉、自上而下地识别时空中的物体。从现象学身体理论的角度来看,身体是一切感知、认知活动的基础,人的理性能力是由身体塑造的,因此“具身”是知觉现象学的核心思想。
现象学意义上的身体“关系到对环境的定向,不是客观空间中的身体,而是一个可能行为的系统、一个具有现象位置并且被其任务和情境决定了的实质身体。”[5] 也就是说,“具身”是根植于日常的、世俗的经验的。因此,知觉现象学强调身体主体对于空间定向和知觉的建构作用。胡塞尔曾指出,任何知觉都是从身体这个零点出发的,正是有了这个点,空间才有了近远、上下、左右和前后之分。而且,知觉的具身性不仅使主体拥有运动系统中的空间位置,也限制了他们的空间知觉,使得客体总是以与这个位置相关联的侧面形式向我们显现。于是,在知觉现象学中,传统笛卡尔式的静态身体、凝视主体转变为动态的身体、活动的主体。[6]
2. 诗意的翻译和建造
在知觉现象学的影响下,建筑学界对建筑设计的研究重点也相应地由“焦点式视觉”转向“身体知觉”,使用知觉现象学研究建筑设计已备受瞩目。其实早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一些建筑师就开始关注媒介所无法传达的材料触觉和建造的维度,并且基于自己的经验在实践中自觉地弥合两种感知经验之间的裂缝。目前,当代建筑师及理论家的探索主要体现在“诗意的翻译”和“诗意的建造”两方面:
首先,一些理论家探索了生活现象中的知觉体验在媒介表现形式中的“诗意翻译”。比如建筑理论家阿尔伯托•佩雷兹- 戈麦兹(Alberto Perez-Gbmez)和英国谢菲尔德大学的冯炜(William W. Feng)博士,他们在理论上关注“传统媒介所忽略的时空体验”。戈麦兹针对媒介在再现建筑的非视觉经验方面的失败,质疑了再现媒介对建筑本体的替代作用,试图从理论上探索借助蒙太奇等手段制造出多种感觉体验同时性呈现的可能性;[7] 冯炜则在哲学层面上深入讨论了透视之前、透视和超透视等再现媒介与空间的关系,分析了这三种空间体验的表达形式,以及身体与再现空间的关联性。[8] 他们的研究为建筑师的实践提供了现象学的理论依据。
此外,在知觉现象学的“触觉优先”思想的渗透下,材料的质感和触觉的重要性已经越来越明显。目前,很多建筑师在理论上和实践上都已表现出对材料触觉领域的关心,试图建立材料和空间在知觉意义上的联系,以抵抗建筑学“视网膜图像”的倾向。譬如,芬兰建筑师帕拉斯玛(Juhani Pallasmaa)认为:“生命经验的本质就是被触觉和周围非聚焦的视觉塑造的,聚焦的视觉使我们遭遇世界,而周围的视觉在世界的肉体中笼罩着我们。”因此,他将“创造具身的和生命存在的隐喻”视为建筑的永恒任务,作品中处处强调人的触觉体验以及对世界的理解的重要性,并努力在居于主导地位的视觉和受压抑的触觉形态之间建立概念的捷径。[9] 他的设计作品强调身体主体在产生经验的时空场中的作用和参与者的时间体验,既考虑在现场进行感知活动的身体主体的定位化感觉,也注重与身体位置相关联的建筑的知觉显现,因而唤起了人们既往的触觉体验。
美国建筑师斯蒂文•霍尔(Steven Holl)也长期坚持将“知觉”更全面地引入建筑,他认为建筑的本质存在于知觉与物质现象的交织之中。2000 年,霍尔又将“视差”的概念引入建筑知觉中,强调由于身体的运动变化对知觉的建构作用,并将空间定义为观测者位置改变的结果,试图在人与建筑之间建立起基本的联系。在他的建筑作品中,身体是活着的空间量度,身体在空间中穿越,获得片断层叠的透视空间体验,这是在二维图片和屏幕中所不能体现的。

结语
信息媒介时代的建筑实践必然存在着借助媒介感知建筑的“离身经验”和在现场与之接触的“具身经验”之间的对立。然而,近几十年来,新的计算机媒介在建筑设计过程中的主导作用,及其对现场真实知觉的排斥,使越来越多的建筑师开始意识到建筑不仅具有媒介所传达的“理性维度”,更重要的还在于媒介所无法再现的“经验维度”。目前,现象学身体理论的发展为以计算机媒介为主导工具的建筑实践提供了新的思路。

注释:
[1] 具身感知是指身体是感知活动的基础,人的理性能力是由身体塑造的。离身感知则认为人拥有理性,感知可以脱离身体、与身体活动无关,是现代计算机技术的理论基础。
[2]Juhani Pallasmaa,The Eyes of the Skin :Architecture and the S e n s e s , N e w Y o r k :John Wiley, 2005, p26.
[3] A l b e r t o P é r e z -Góm e z a n d L o u i s e Pelletier, Architectural Representation and the Perspective Hinge, The MIT Press, 2000, p13.
[4]( 英) 冯炜:《透视前后的空间体验与建构》, 李开然译, 东南大学出版社,南京,2009,第107-110 页。
[5]Merleau-Ponty, M.P h e n o m e n o l o g y o f Perception, London: Routledge, 1962, p250.
[6] 参见徐献军:《具身认知论——现象学在认知科学研究范式转型中的作用》,浙江大学出版社,杭州,2009。
[7] 同[3]。
[8] 同[4]。
[9] 同[2],p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