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饰杂志,《装饰》杂志社, 立足当代 关注本土 www.izhsh.com.cn

海外藏敦煌塔形《心经》的形式分析

  • Update:2014-10-03
  • 张建宇
  • 来源: 《装饰》杂志第7期
内容摘要
塔形写经是一种特殊的写经形式,始见于敦煌藏经洞晚唐遗珍。最初仅将 260 字的《心经》书写成佛塔形状。入宋后,无论是五千字余的《金刚经》,还是六万余字的《法华经》,抑或六十万字的《华严经》,都以这种特殊方式加以书写,赵孟頫、文徵明、康熙、乾隆等曾参与其中。
关键词 :塔形写经、敦煌、藏经洞

 

*本文为2012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唐宋时期佛教经藏插图研究”(项目批准号:12YJC760109)阶段性成果之一。
 
在敦煌藏经洞出土的佛教经卷中,有一种非常特殊的品类,是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书写成佛塔的形式,可称之为塔形《心经》。这既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写经形式,同时也是一种特殊的图像——由文字组成的佛塔图。
 
藏经洞所出塔形《心经》共四件,1907、1908 年,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1862—1943)与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先后来到莫高窟,各自骗购到其中的两件。这批特殊的敦煌写经卷子现分藏于大英图书馆与法国国家图书馆,它们是 :
 
S.4289《 心 经 》, 纸 本,47 厘 米×22 厘米,大英图书馆藏(图 1)[1]
S.5410《心经》,纸本,尺寸未详,大英图书馆藏[2]
P.2168《心经》,纸本,74.9 厘米×29.9-30.1 厘米,法国国家图书馆藏(图 2)[3]
P.2731《心经》,纸本,99.1 厘米×29.4-30.2 厘米,法国国家图书馆藏[4]
 
 
1. S.4289 塔形《心经》,大英图书馆
 
 
2. P.2168 塔形《心经》,法国国家图书馆
 
伯希和在拣选敦煌文书时,订立了几个标准,其中佛教经卷选择那些带有写经题记的、估计未入佛藏的,或者非汉文的经卷[5]。所有的塔形《心经》均没有发愿文等题记信息,并且显然不符合伯希和所订立的另外两条标准,但他仍将其所见到的两件经卷尽收囊中,想来是被塔形《心经》的特殊形式所吸引。然而遗憾的是,迄今对于这几件特殊形制的写经研究仍是空白。
 
一、塔形《心经》形式与经文读法
 
这四件塔形《心经》形式大致相同,自上而下分顶部宝盖、塔身和塔基三部分。顶部宝盖部分由经题构成,与塔身拉开一定距离。顶端中间为“佛说”二字,右侧写“般若波罗”,左侧写“蜜多心经”,均自上而下书写,三部分文字之间以朱红色虚线相连。按其所书写《心经》为玄奘(约600—664)译本(649 年),玄奘本经题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并无“佛说”二字。现存的另五个唐译本,以及已佚失的鸠摩罗什(344—413)译本,经题亦无“佛说”[6]。只有北宋施护(?—1017)重译时,经题才增加了这两个字,名《佛说圣佛母般若波罗蜜多经》。因此可以判断,塔形《心经》经题“佛说”二字是写经者自行添加的。增加的这两个字处于佛塔最顶端,在视觉上统领整部经文。有人认为顶部经题所模拟的是塔顶,但是它宽于临近的两层塔檐,而且与塔身明显相分离,因此笔者认为它更像宝盖。宝盖是庄严具的一种,绘在画面顶部,强调出供养者对塔形《心经》的供养行为,就像《妙法莲华经·方便品》所说的那样:“若人于塔庙,宝像及画像,以华香幡盖,敬心而供养。”[7]
 
玄奘译本《心经》共 260 字,这些文字构成了塔身和塔基。底部有 7 行经文,每行 12 字,从而形成了高大的矩形塔基。塔身五层,底层较高,由 5 行文字构成,下面 4 行左右各 3 字,中空无字,代表塔门。首层塔檐最高大,共4 行文字,二至五层塔檐均由 2 行文字构成,各行塔身仅有 1 行,整个塔体更像不提供登临的密檐式佛塔。此外塔檐和塔身宽度逐层变窄,从而形成了塔体的收分,比如二至塔身共由 10 个字,以上各层逐层减少 2 字,最终到五层减至 4 字。塔顶上有“智”、“道”及“无”3字,形式犹若塔刹。这四件塔形《心经》的塔身(含塔刹)各由 175 字构成。
 
塔形《心经》的另一大特征是文字走向纵横交错,变化颇多,因而有论者将其称之为“宝塔形回文佛说般若波罗蜜多心经”[8]。经文首字“观”为塔基最上行右起第六字,然后向左下方依次写出“自在菩萨行深”,每字之间用朱笔点出虚线,这时已写到塔基左下角,尔后右转写出“般”字,再折向左上方写“若”字,继而垂直向上,写出“波”字,再折向右上方写“罗”字,复转向上方写“蜜”字,再折向右上方写“多”字,最后左转写出“时”字。首句的 14个字,共转变了 7 次方向。
 
如此频繁转向,然而整部塔形《心经》自始至终字字相连,没有出现一处中断,可见其构思之精审。经文从塔门下方开始,大致沿顺时针方向前行,从塔基左下方开始,然后从塔门左侧向上写到塔身上半部,再逐步向下,从塔门右侧位置回归塔基部位,继而再向上而行,如此经过三次从塔基到塔身及塔刹部位上下交替反复,最终经文填满整个佛塔,仍结束到塔门下方的位置(英藏品省去了“诃”字),即实现了首、尾相连,令人不得不对其巧妙匠心所称叹。(图3)此外,塔形《心经》中所有相连的文字间都用朱红色虚线加以连接,使观者诵读起来顺畅无碍。
 
 
3.塔形《心经》示意图(数字为经文句序编号)
 
二、佛经与佛塔的形式关系
 
作为图像和文字的完美结合,塔形写经的产生一方面归功于写经者在形式上的精巧构思 ;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在佛教教义上它也完全符合佛经对于经典与佛塔关系的阐述。二者的关系,可分两个方面加以论述。
 
其一,佛塔为安置舍利之所,佛经乃法身舍利。舍利有两种 :一是生身舍利(身骨舍利),二是法身舍利(法舍利、法颂舍利)。如义净译《浴佛功德经》云:“我涅槃后,若欲供养此三身者,当供养舍利。然有二种 :一者身骨舍利,二者法颂舍利。”[9] 所谓法身舍利,指的就是佛经[10]。地婆诃罗译《佛说造塔功德经》载 :“尔时世尊告观世音菩萨言 :‘善男子!若此现在诸天众等,及未来世一切众生,随所在方未有塔处,能于其中建立之者,……于彼塔内藏掩如来所有舍利、发牙髭爪,下至一分 ;或置如来所有法藏十二部经,下至于一四句偈,其人功德如彼梵天,命终之后生于梵世。……’”[11] 经文明确指出,建造佛塔应置舍利,生身舍利(“发牙髭爪”)与法身舍利(“法藏十二部经”)随一即可。《妙法莲华经·法师品》也有类似的表述,释迦对药王说:“在在处处,若说、若读、若诵、若书,若经卷所住处,皆应起七宝塔,极令高广严饰,不须复安舍利。所以者何?此中已有如来全 身 。”[12] 这段话不仅证明“经卷”等同于舍利,而且更强调出,有经典处都应起塔供养。
 
其二,大乘佛教经典反复宣说,受持、读诵佛经与建造、供养佛塔功德相同。与《心经》同属“般若部”的《金刚经》多次表述这一思想 :“随说是经,乃至四句偈等,当知此处,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皆应供养,如佛塔庙,何况有人尽能受持读诵。”[13] 又云 :“须菩提,在在处处,若有此经,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所应供养 ;当知此处则为是塔,皆应恭敬,作礼围绕,以诸华香而散其处。”[14]《妙法莲华经·分别功德品》也说 :“阿逸多!是善男子、善女人,不须为我复起塔寺,及作僧坊、以四事供养众僧。所以者何?是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读诵是经典者,为已起塔、造立僧坊、供养众僧。则为以佛舍利起七宝塔,高广渐小至于梵天,悬诸幡盖及众宝铃,华、香、璎珞,末香、涂香、烧香,众鼓、伎乐,箫、笛、箜篌,种种舞戏,以妙音声歌呗赞颂,则为于无量千万亿劫作是供养已。”[15] 这几乎把“塔寺”和“经典”等同了起来。
 
三、英、法藏品的四个差异
 
以上是四件塔形《心经》的形式共性,倘进一步考察,则可发现它们之间也存在着细微差异。可分为两组,大英图书馆藏品(S.4289、S.5410)和法国国家图书馆藏品(P.2168、P.2731)各为一组,两组作品间存在四个显著区别,分述如下。
 
首先,法藏作品完整抄录了《心经》的 260 个字,而英藏只有 259 字,缺少经文结末尾“菩提萨婆诃”的“诃”字。前文已述,其塔身(含塔刹)部分由175 字构成,塔基共有 7 行经文,每行12 字,可写 84 字,经文最末一字没有位置可写。法藏品中,写经者在塔基最上行中间“观”和“婆”两字下方写出一较小的“诃”字,保证了经文的完整性。
 
其次,两件法藏塔形《心经》塔刹顶部处理很别致,最顶端的“无”字取篆书写法,以模拟塔刹。在篆书中,“无”字左右完全对称,写经者格外加长了顶上的横划,并使之向两侧斜向下垂,此外字上方还用朱红色绘出摩尼宝珠,形式更加肖似,虽是文字,更像图像。对比英藏品的塔刹部分,则无此特殊处理,“无”字仍以楷体书写。
 
再次,法藏品中的文字,较英国藏品有更多变化。两件法藏《心经》第三层塔檐左端“无无明”,以及第四层塔檐下行“亦无无明尽”两句中,都出现两个连续的“无”字,书写者特意运用两种不同写法,先正(“無”)后俗(“无”),以避免雷同,这一处理手法也是英藏品所不具备的。
 
最后,英藏塔形《心经》中塔门中空,而两件法藏品的塔门中则各绘出一身白描形式观世音菩萨(观自在菩萨)像。P.2168 绘观音坐像(图 4),菩萨头部略向左倾,天冠中有坐佛,双手对称置于胸前,结跏趺坐于莲台上,后有头光及身光。P.2731 则绘观音立像(图 5),菩萨天冠中有化佛,背后有头光,左手置于胸前,持杨柳枝,右手下垂,跣足立于莲座上。比照莫高窟壁画以及藏经洞出土绢画,法藏塔形《心经》中的观音像,与敦煌晚唐壁画或绢画中的菩萨形象非常接近。
 
 
4. P.2168 塔形《心经》观音坐像
 
 
5. P.2731 塔形《心经》观音立像
 
如上几点,法国国家图书馆的两件藏品经文完整、塔刹处理巧妙、文字避免雷同,且图文相辅,可知其较大英图书馆藏品更臻成熟。此外,通过上述比较研究还可得出另两个结论 :第一,结合书法风格综合判断,法藏的 P.2168和 P.2731 两件写本必定是同一位书写者所作,而英藏的 S.4289 与 S.5410 写本也可能同出一手。第二,根据经卷中的两尊菩萨像造型以及书法风格,推测法国国家图书馆所藏的两件塔形《心经》时代为晚唐。
 
敦煌塔形《心经》是迄今可知塔形写经最早者,此后这种形式历代不绝,且发展出现塔形《金刚经》、《阿弥陀经》、《药师经》、《法华经》、《楞严经》、《华严经》等经文篇幅长、佛塔造型复杂的大幅巨制,此外还出现了刺绣、缂丝工艺制作的经塔。
 
注释 :
[1] 黄永武主编:《敦煌宝藏》,第 35 册,新文丰出版公司,1986,第187 页。
[2] 黄永武主编:《敦煌宝藏》第42 册,新文丰出版公司,1986,第410 页。
[3] 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国国家图书馆编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西域文献》,第7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彩图七、第 339 页。
[4] 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国国家图书馆编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西域文献》,第 18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7 页。
[5]荣新江:《敦煌学十八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第 72 页。
[6] 鸠摩罗什译本名《摩诃般若波罗蜜神咒》,又名《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玄奘译本以外的几个唐译本分别是:法月译《普遍智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般若、利言等译《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智慧轮译《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法成译《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以及敦煌发现唐译本(译者失载)《唐梵翻对字音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以上译本均收入《大正藏》第八卷。
[7]《大正藏》第九卷,页9上。
[8] 同 [3]。
[9]《大正藏》第十六卷,页 800 上。
[10] 刘淑芬 :《中古的佛教与社会》,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 318 页。
[11]《大正藏》第十六卷,页 801 上、中。
[12]《大正藏》第六卷,页 31 中。
[13]《大正藏》第八卷,页 750 上。
[14]《大正藏》第八卷,页 750 下。
[15]《大正藏》第六卷,页 45 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