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洁到愉悦 ：浴缸设计史的女性身份

 人类何时开始洗澡？洗澡这种人类社会平常的个人琐事也有值得书写的历史故事吗？这个问题看似琐碎却具备了人类学以及设计文化的意义。德裔英籍社会学家诺伯特•伊莱亚斯（Norbert Elias）1939 年就写过一本非常有意思的书，书中分析了诸如用刀叉进食、用手绢擦鼻子、使用餐巾纸等常人不以为然的个人举止及其背后的历史文化意涵。[1]书中探讨了这些看似琐碎的生活习惯，实际上发挥了“社会化”的功能，它将生物学意义上的物理个体驯化为文化学意义上的社会公民。洗澡这件事也是这样，学会使用浴缸享受沐浴的过程表现出个体被现代化、被文化的微观历史样貌。劳伦斯•赖特（Lawrence Wright）写于 1960 年的《清洁与高雅 ：浴室与水厕趣史》也遵循了伊莱亚斯的研究线路，在历史研究的严肃面具下调侃细数私密的、诙谐的人文故事。[2]
人们在哪里洗浴、用什么洗浴？前者涉及空间问题，后者涉及器物与工具的问题。本文将从浴室与浴缸两个设计产物的视角出发，从技术与文化的双重角度，对浴室与浴缸的设计史进行粗线条的梳理 ；分别作为技术的设计，描述其进化脉络以及作为文化记忆的设计，呈现家庭身份认同以及女性身份的自我认可。本文认为，一、浴缸的设计史主要体现了3个关键概念：社交、清洁与愉悦 ；二、女性与浴缸的关系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为家人清洁身体的服务性、表征家庭身份的象征性以及呈现自我身体欲望的现代性。

一、公共洗浴的社交性
为了更加清晰地呈现洗浴文化历史脉络，在家庭私人洗浴方式发生之前，揭示最早的公共洗浴历史能窥见出洗浴行为所附带的、更为清晰的文化意味，比如社交需求、身份标识与教化价值等。最早的人类洗浴活动确实很难追溯，也许第一次掉到河里、全身被浸泡的偶然经历就能算上第一次洗浴了。罗马人的洗浴文化由于得到了考古与文献的双重明证，在人类文明
史上得以广泛传播。
对于罗马人，洗浴并不是仅限于清洁身体的活动，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其公共性与社交性。由于水资源稀缺以及技术的局限，浴室空间以及洗浴活动的公私之分也成为身份划分的标杆之一。权贵者的身份很大程度上可以表征为拥有能够独享的私人浴室。对于普通大众而言，他们并没有所谓“个人或家庭洗浴”的概念，洗浴当然只能是一种公共活动、在露天或室内的大型公共浴室完成。罗马人每天必需的社交活动之一是在公共浴室完成，一边洗澡一边闲聊，通过洗浴的方式与社会保持同步。
从一些现存可考的艺术品可以看出，罗马洗浴文化在其发展的高峰时期，公共洗浴场所不仅衍生出多种温度的独立洗浴池，还有配套有诸如供应酒水蔬果以及提供个人陪护等其他完善的服务。从文献可考，男性是公共浴池的主要消费人群，正如与空间移动权限相关联的社交权也一直是男性公民的特权之一。费根在其著述《罗马世界的公共洗浴》中曾指出公共洗浴的性别区分现象。[3]在不同的时期，既有男女混浴也有分浴 ；在拜占庭时期，同一个公共洗浴广场，可能在东西两翼分别设置了男女洗浴的单独空间，同时也有混浴空间供公众自由选择。本文认为，就目前能掌握的资料来分析罗马时期男女混浴的问题并不容易得出简单的结论，但总体而言，公共洗浴中性格化空间的区分实际上并不严格。
尽管公共洗浴空间充斥的身体图像经常受到史学家的道德批判，洗浴文化成为罗马帝国普遍性的文化活动却是不争的事实。公共洗浴行为的社交需求大于身体清洁需求，是 18 世纪中叶之前洗浴文化的主要特点 ；随着健康观念的兴起以及水暖技术的发展，人们开始寻思如何设计一种可以用于家庭洗浴需求的产品。不仅是为了清洁身体、去除细菌、实现健康，洗浴也成为一种得体、有教养的文化行为。

二、清洁与秩序 ：浴缸设计的现代性
1883 年奥地利移民约翰•迈克•科勒（John Michael Kohler）将一个马槽形状的铸铁容器加上了四条腿并涂漆外饰，改装为浴缸加以出售的突发奇想，一举获得了市场认可，从此帮助科勒公司由农业与园林器具生产商迅速转变为享誉全球的主流卫浴设备制造商之一。然而，被大众所熟知的科勒浴缸却并非家庭卫浴产品的现代篇章。（图 1）

1. 科勒浴缸，1883 年

美国的家庭洗浴史大致可以追溯到 18 世纪末，1798 年，一个叫亨利•俊克（Henry Drinker）的商人在自家后院为家人安装了一个淋浴箱（shower box）[4]，从此结束了浑身从未被彻底淋湿的洗浴经历，开启了全新的身体清洁方式。5 年后，俊克一家在个人清洁的方式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购买了“由木制外壳包裹、内涂饰锡料、在底部画有脚轮的装饰图案、并配有一把铜锁用来控制出水的全新浴缸”。[5]可以想见，这款仅仅以文字形式记录下来的浴缸设计得十分简陋，但却奠定了现代浴缸的基本雏形。据费城水务委员会记载，1823 年全市只有 401 个未安装有水暖管道的浴池 ；最早的、配有水暖管道的浴缸安装于 1826 年。[6] 19 世纪美国律师乔治•斯特朗（George T. Strong）1843 年在其寓所第一次安装了浴室以及浴缸，在其日记中他兴奋地写道 ：“上一周我度过了一种两栖的生活，白天正常工作、夜晚都在浴缸中沐浴划桨，这样的经历让我总能发现些这种新式生活方式中的艺术与奥秘。”[7]
斯特朗的兴奋尽管有些夸张，却是人之常情。18 世纪之前的私人浴缸本来就属于权贵阶层独享的奢侈品，普通民众可能只是在坊间的八卦故事中听过“浴缸”两个字。从设计的视觉性来看，浴缸的设计风格与家具相似，都隶属于室内空间的整体化风格，与古典家具设计一样奢华复杂，“圆形的像椅子、长形的像沙发，并设置有柔软的靠垫，且都经过木质外框的装饰”。[8]与室内家庭装饰风格的和谐与统一是早期浴缸设计的主要指导思想，这一原则也一直被保留至 19 世纪末期。当时的建筑师认为暴露在外的管道等工程结构严重影响了室内空间的完整性与美观，因此宁愿牺牲用户的卫生需求以及使用维修水暖系统的便利性，也要将浴缸等设备所需的管道想方设法地隐藏起来。[9]为了与家庭整体的室内装饰风格相协调，19 世纪末，大部分英美中产阶层家庭的浴缸都采用了木质或金属外壳包裹瓷质缸体的形式 ；室内空间较大的家庭采用了固定式的安装方式 ；空间有限的家庭则采用的是折叠浴缸。1880 年芝加哥莫斯利（Mosely）公司就曾推出过一款折叠式浴缸，光洁硬质的橡木作为外框架，在折叠时桶状热水器正好嵌入浴缸里 ；在非使用状态，浴缸可以整个地折叠起来，将所有结构部件完全地隐藏 ；浴缸木制框架的底部甚至镶上镜子和轮子，既方便移动可以放置在任何室内场所，也使得浴缸成为家具一样具有了装饰作用。（图 2-3）

2. 美国莫斯利（Mosely）木制折叠浴缸，1890-1900 年

3. 美国莫斯利（Mosely）木 制 折 叠 浴 缸 广 告，1880 年

浴缸最早来源于贵族文化更为完整、系统的英国，因此在19 世纪末期英国浴缸产品在美国国内市场的占有率也更大一些，尤其是看上去更卫生、更容易清洁的陶瓷浴缸产品大多是一些英国品牌。1873 年，纽约莫特（The J. L. Mott）铁厂开始生产一种造型朴素、镀锌和涂漆的铸铁浴缸，主要面向低收入人群及其家庭。（图 4）随着浴缸的日常性及其需求的不断扩大，为了改变这种现状，美国制造商也开始改善工艺努力制造出坚实光滑的陶瓷浴缸来获得高端消费者的认可。除了改善浴缸产品品质与质地，提高生产率也是美国卫浴企业采用的主要方式之一。据文献记载，1870 年左右，美国浴缸公司大概每天只能生产一个浴缸 ；30 年后，达到每天每个工人生产 10个浴缸的水平。[10]另外，面向低端市场，制造商开始采用一体成型的双壳工艺取代了以往的铸铁单壳制造，提高产品质量。总而言之，设计的创新使得浴缸的安装变得更为简便、产品使用周期更长、成本却进一步降低、装饰细节越来越丰富、产品风格越来越符合消费者的现代化审美品位。工人阶层家庭大规模使用陶瓷浴缸则始于 20 世纪 20 年代，比中产阶层家庭整整晚了 40 多年。20 世纪初开始，容易清洁、造型可能性更大、更适合凸显清洁、现代、简洁质感的陶瓷成为浴缸设计的主流材料，而铸铁浴缸则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工艺与技术的更新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浴缸作为奢侈品的现实，甚至到了 1910年左右，一个普通的陶瓷浴缸售价也大致需要200美元。(图5)[11]

4. 美国莫特浴缸，1870年

5. 皇家阿尔比恩品牌的内置陶瓷内衬的抛光黄铜材质浴缸，1890 年

20 世纪初期，美国社会开始全民接纳、学习新的身体清洁方式，用来弥补被英国精细生活方式所拉开的文化差距。在英国人的影响下，美国人开始在几个东部主要城市大力兴建城市供水与污水处理系统等基础设施为推广家庭室内水暖管道、安装固定浴缸等做准备。[12]由于新技术推行的高成本，尽管水暖技术在政府扶持与投入下发展迅速，仍然只有一小部分能够负担水暖技术费用的中高收入阶层才能率先享受到现代家庭洗浴系统及其产品。受限于技术与成本，尽管富裕阶层可以较早地接触到家庭洗浴，但解决洗浴问题的关键仍然停留在硬件上，比如洗浴的容器及其配套的水暖设备。19 世纪 30 年代及其之后的 20 年，是各种洗浴设备各有软肋的技术瓶颈期，淋浴、坐浴、浴缸、桑拿浴室以及电化学浴室等洗浴产品，都需要解决供电设备、冷热水分开控制以及人工处理废水等问题。[13]受制于有限的空间以及复杂的水暖基础系统，家庭洗浴设施的发展速度一直比较缓慢。
作为浴室的主要设备，浴缸的功能性大于装饰性，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冷热水供水系统与排水系统，其次才是安装方式，最后考虑的问题才是设计风格。不论是对于哪种社会阶层的家庭而言，浴缸的出现最初都是与“健康”、“清洁”等观念联系在一起的。阿道夫•卢斯（Adolf Loos）曾在一篇写于1898 年名为《管道工》的文章中非常清楚地指出 ：“现代主义的基本原则之一便是关于卫生的形象，将清洁与秩序的概念赋予未经洗刷的空间。”[14] 1912 年美国水暖管道制造商在其广告宣传策略中便将浴室装饰的重要性放在所有空间类型之首，号称“如此美丽的场所理应得到更多空间上、材质上的特殊关注”。[15]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由于健康观念的深入人心，英美国家工人阶层家庭才开始大规模装配家用浴缸。战争期间及其战后时期，卫生与清洁成为关乎生命的重大问题。在“形式服从功能”作为主导意识形态的历史时期，浴缸作为洁具的重要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调，木质外壳尽管显得更为高档、家具气质更突出，但由于容易腐烂变质、不易打理，很快就被淘汰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整体都是光洁的陶瓷质地的浴缸产品。正如 1923 年哈姆斯沃思家用百科全书（Harmsworth's
Household Encyclopedia）上郑重其事地写着 ：“是否有一个干净整洁的房间是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每一个固定安装的浴缸都应该保证其本身的每一个结构或部分容易得到清洗与维护。因此，浴缸的木质外壳等多余的东西应该尽可能地避免。”[16]浴缸的白色、光洁的质地，流畅的曲线，简单地突出了用户所需的“卫生感”与主流社会文化所欢迎的“现代感”。
以效率与理性为特点的现代化厨房空间布局也因此被借用到浴室空间的设计规划中，干湿分离的布局既便于不同装饰风格的处理，洗浴、洗漱、如厕等功能的区分也有利于家庭成员多人同时使用、提高浴室功能利用率，同时也提高了沐浴区域的私密性。金属、玻璃、大理石、陶瓷、木材等多种材质的综合使用，再加上不同区域的多功能灯光，浴室空间呈现出层次丰富的光泽感。这种光泽感不仅强化了空间的精致度与清洁感，更体现出新型生活方式的现代性与未来气息 ；这种产品属性正是 20 世纪 20 年代末消费者所热烈追捧的核心价值。

三、双重身份欲望 ：家庭与女性自我
1. 作为家庭声望符号的浴缸
美国市场上最早出现的商品化的浴缸，大致始于 19 世纪40 年代。[17]不论是从基本设施与技术基础、材料、制造工艺、安装成本等几个方面衡量，19 世纪中期出现的浴缸都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既是浴缸，最小的尺寸也大概与人体尺寸相当，与其他家用产品不同的是，需要耗费大量材料，不论是较为便宜的涂层金属板还是当时较为稀有的陶瓷都成本不菲 ；另外制造商为了保证浴缸产品的质量，减少漏水情况的发生，会采用一整张金属板来冲压出一整个浴缸。为了降低成本、提高中低端市场的占有率，制造商也会采用其他的工艺与材料来生产浴缸，比如使用木桶的捆扎工艺或木材为主材外表涂锌防水等加工方式。即使如此，直到 19 世纪末，浴缸的使用仍然局限于少数的富裕家庭。与许多新兴的省力设备如吸尘器、缝纫机、电熨斗、面包机一样，光洁亮白、造型优雅的浴缸也一起成为现代性的标志符号。作为深居简出的中产阶层家庭主妇们来说，能够拥有一个属于自己和家人的私密浴缸，是一件关系到虚荣心与声望的“形象工程”。在 1885 年《好管家》（Good Housekeeping）杂志的一篇报道中写着，一个富商的妻子特别嘱咐建筑师要为新家的阁楼专门设计一个浴室。[18]
确切地说，卫浴产品从 1850 年开始便逐渐成为美国中产阶层生活方式的典型符号之一[19]；洗脸盆、马桶与浴缸则成为浴室空间的三个基本配置。它代表了 19 世纪以来社会学家们一致认同的、得以评估个人生活境况的“生活水平”（Standard of Living）[20]——为了满足健康与舒适的物质条件——的典型符号。浴缸伴随着清洁观念的深入人心逐渐走入千家万户，它的功能朴素而单一，却阻挡不住它与其他现代新兴的技术与设计产物一起，成为人们用来“标榜社会地位的工具”。[21] 1922 年，英国小说家萨默塞特•毛姆（Somerset Maugham）在其小说《关于中国屏风》（On A Chinese Screen）写道 ：“黎明的浴缸比出身、财富、教育更能有效地划分阶层。”
在 20 世纪初所有代表了现代性生活方式的家用产品中，浴缸的非必要性最为突出，因此其身份符号性也更为集中。对于消费者而言，浴缸不仅是一件普通的卫浴产品，其功能远远超出了身体清洁的基本功能（这一点淋浴系统及其产品就可以解决），它代表了有闲阶层所向往的一种生活方式——奢侈、自我享受、轻松愉悦。首先，浴缸的安装需要相对充裕的浴室空间；其次，经常性使用浴缸代表了一种慢生活的节奏；再次，浴缸的不菲售价也代表了消费者的经济实力 ；另外，起源于古罗马的沐浴文化也是当时贵族阶层的休闲活动之一。浴缸进入中产阶层的家庭，也是文化资本与品位的表达。当时的上层生活圈里流行着这样的观念，体面的家庭应该至少有两个浴室[22]。浴室里崭新的瓷质光感与闪烁着琉璃光泽的墙砖和地砖，都成为判断家庭阶层所属的视觉要素。
1906 年费城居民中大约只有五分之一的家庭拥有浴缸，多数家庭采用多次打水的方式来洗浴。[23]纽约州立卫生署 1914年呼吁每一位工人阶层的母亲要学会照顾好儿童的健康与卫生，其中的关键方法就是“每一位儿童都应该洗一次盆浴”。[24]对于经济方面捉襟见肘的普通家庭而言，缺乏浴缸不仅意味着洗浴效率低下的简单事实，更重要是其连带的生活方式及其生活状态的差异 ：能够在浴缸中长时间泡浴，凸显了有钱且有闲的社会地位 ；泡浴还能增加体香、提升个人魅力。除此之外，一天多次的频繁洗浴还意味着有足够的干净衣物用来更换、需要出席不同的场合、社交生活丰富。美国人逐渐从洗浴行为中学会了用“清洁”的程度去判断对方的“社会声望”。[25]每天分两次，共花费 1 个小时来清洁身体、放松心灵，享受到的不仅是温度与流水对于身体的清洁 ；更重要的意义在于，用户能够暂避外界纷扰、静下来反思现代性的身份意涵。“每日清洗自己的身体，去除细菌、脏污以及体味，是每一个美国公民的义务……高度文明的基本特点以及核心要素便是自我尊重和适宜的生活方式。”[26]
对于 20 世纪 20 年代的美国人来说，生活水平与其说是一个明确的测量标准，不如说是一种代表了优雅、适宜、健康、富裕的家庭生活方式的模糊理想。不论中产阶层对“生活水平”概念的理解是如何模糊，在消费者心中，或者说，在制造商与传播媒介的成功谋划之后，中产阶层生活水平的组成要素逐渐变得清晰与明确，比如一体式厨房、电冰箱、洗衣机、客厅壁炉、缝纫机、吸尘器、收音机、电话以及配有浴缸的浴室等。浴室作为家庭室内私密性最强的空间，也成为炫耀财富与家庭身份的最佳载体。根据 1931 年美国住房委员会（Presidential Commission on Housing）的解释，“个人清洁和经常性洗浴是美国高生活水准的体现”。到 20 世纪 30 年代，71% 的美国城市住房配有浴室，16% 的家庭有 2 个及以上的浴室，同时高达 45% 的居民考虑安装第二个浴室。[27]
纵观历史，浴缸的阶层区隔功能主要集中在 1910 年之前。经过多年的发展，每日沐浴已经成为城市居民习以为常的生活习惯 ；浴缸也不再是确保卫生与清洁的物质保障，而成为平常的生活用品。到了 20 世纪 30 年代，浴缸逐渐成为工人阶层家庭浴室空间的标准设备之一。为了维持浴缸所代言的符号化功能，定位家庭声望符号的浴缸广告设计成为各个厂商采取的有效途径。
20 世纪 20 年代至 30 年代是杂志广告设计的高峰期。1930 年《时代》杂志的广告里将浴缸称为“健康与魅力的庙宇（temples）”。[28]卧室与浴室一直是家庭空间中私密性最突出的空间类型，尤其是安装有浴缸的私人浴室。各种留存至今的视觉文化媒体，包括海报、广告、产品手册、杂志、书籍报纸、电影等，女性在家庭空间出现的比例要远高于男性，美国学者谢伯克发现，在卧室、浴室以及厨房等私密性较高的空间，女性形象出现的频率尤其高于男性。[29]
除此之外，陶瓷浴缸的高成本以及光洁质感使得浴缸作为身份符号的属性更加明显。在两幅 20 世纪 20 年代与 30 年代美标（American Standard）卫浴产品广告中（图 6、7），集中表现了典型的以家庭为主题的广告策略。相隔 10 年的广告及其产品，简洁利落的产品气质基本没有多大的变化 ；不过20 世纪 30 年代的浴室风格要更加丰富、柔和一些。简洁的曲线配上利落又柔和的圆角造型处理体现出朴素的装饰风格，清一色的白色表达出卫生、清洁、健康的现代含义，再搭配上乡村气息花纹的窗帘与浴帘、柔软的地毯、女主人精致的连衣裙等符号，都传达出了温馨富庶的家庭氛围。

6. 美标品牌浴缸平面广告，20 世纪 20 年代

7. 美标品牌浴缸平面广告，20 世纪 30 年代

清洁——不论是帮孩子洗澡，还是清洁用过的浴室、浴缸，对于家庭主妇而言并非单纯付出体力家务活那么简单，而是一种近乎母亲本性的情感表达——保护她的家人远离细菌与疾病。[30] 20 世纪 40 年代至 50 年代，科勒卫浴产品曾推出过大量以描绘幸福妈妈和孩子组成的温馨家庭画面为主题的广告。（图 8）安装有浴缸与盥洗盆的浴室在墙面、镜面、洁具陶瓷质地反光的衬托下显出一丝不苟的干净与整洁，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微笑的母亲们正在为孩子准备进行洗浴 ; 孩子们放松身体语言似乎暗示出了如此现代的浴室空间使他们感到开心、兴奋且充满乐趣。

8. 以“母亲与孩子”为主题的科勒品牌卫浴广告，20 世纪 40 年代至50 年代

清洁感、统一的色彩、玻璃或陶瓷材质一体化的浴缸或整体化浴室，能够集中体现出易清洗易打理易维护、干净整洁等特点，而这些特点恰好都能满足以保护家庭为首要职责的、女性消费者的首要情感需求。浴缸于家庭而言，对外呈现出社会阶层属性的信息，对内则是维护家庭成员健康的主要工具。浴缸的出现对于一直以服务性为要务的家庭主妇而言，是得以放松身心的工具。对身体的浸泡与清洗让女性在放松身体的同时，也得到了更多精神层面的唤醒。
2. 彩色的愉悦 ：浴缸与现代女性
洗浴对于不同的家庭成员起到了截然不同的作用。对于孩子，沐浴的作用是清洁身体，避免细菌的滋生，母亲在其中的作用在于帮助孩子完成清洗身体的工作。浴缸在这个时候只是静态的容器 ；对于男主人，沐浴可以为疲惫的身体放松，褪去每日奔波的辛劳，浴缸的作用除了盛水的物理性，还有舒缓压力的心理作用 ；对于女主人，浴缸的情感性最为突出，它能实现女性身心的自我放纵，热水浴帮助身体充分舒展、活络血脉、加快新陈代谢 ；冷水浴则能强化对身体存在感的认知。[31]浴缸连带着的心理效应对于男女而言又略有差异。“高效率的晨浴适合男性”[32]，有助于以全新面貌返回到工作状态中 ；而女性则适合在慢节奏的泡浴中享受每一个慵懒的时光。有学者对以上述两种空间为场景的广告进行研究，发现男性比女性要更多地出现在浴室广告中。然而，以洗浴方式的差异进行分类，男性更多地出现在淋浴广告中，而女性则是浴缸广告的主角。这一点也符合传统文化当中对男女两性的刻板印象 ：男性用户注重洗浴的效率，女性消费者则更喜欢享受洗浴的乐趣以及放松身心的氛围。两种性别身份在沐浴这件小事上也显出了明显的差别。
无论哪一种温度，载有女性裸体的浴缸画面，都是欲望的无言表达。（图 9）新时代的浴缸，逐渐摆脱了为家人清洗身体的服务性功能，为了保持对阶层与身份的区隔和象征功能，对于制造商而言，只剩下“取悦女性消费者”这一潜在的利润空间有待挖掘了。身体的愉悦以及现代性身份的确认是 20 世纪中叶开始浴缸广告设计的两种主要策略。早在水资源稀缺、水暖管道技术还未出现、沐浴工具成本高昂的时代，沐浴，不仅是身体的清洁，同时也是社会阶层的象征。

9. 贵族阶层女性在古罗马时期公共浴室

洗浴“不是为了身体，而是为了灵魂”。[33]清洁身体带来的物理改变，远不及在浴缸中放松身心、冥想、与心灵对话带来的精神唤醒作用大。几个世纪以来，女性与浴缸（洗浴）的故事一直延续着相似的主题，愉悦、放松、优雅、优越感、现代性……这些关键词不仅暗示了浴缸曾经作为奢侈品的历史事实，借由它，女性得以表达对自我身份现代性的确认以及身体欲望的羞涩认可。（图 10）1840 年中产阶层家庭主妇就开始学习使用浴缸沐浴，并将整个过程的熟练程度作为衡量淑女仪态的一种 ：“你只需要脱去衣服，并用手捧着水淋湿全身 ；接着开始擦拭干燥的肌肤……你也可以站在地毯或地板上去完成这个过程 ；或者你也可以拿着毛巾、像烤盘形状的浅形容器站在浴缸里完成洗浴……只需要一点点技巧与耐心，就能学会。”[34]（图 11）

10. 美标品牌浴缸平面广告，20 世纪 20 年代

11. 以家庭浴缸为主题的明信片，19 世纪 40年代

步入 20 世纪 40 年代，战后西方国家呈现出百废待兴、万物复苏的新鲜气象。洗浴行为，从日常性来看，是放松身心的个人卫生习惯 ；从精神性来看，则是自我娇宠风格化的生活方式。对于商家而言，浴缸的日常性功能几乎没有太多可供挖掘的价值空间，白色或粉色的浴缸，在功能上不会有本质的差异；陶瓷或玻璃的浴缸，也不会给用户制造任何实质性的差异。因此，为了提高浴缸产品的附加价值，引导用户进行差异化的消费，针对女性用户的情感策略是 20 世纪后半叶浴缸广告的主要方法。渲染“身体”、“欲望”、“裸体”、“美丽”、“性感”、“自我”等概念，成为引导女性消费者认识“新浴缸”、接受其附带的“现代性体验”价值的主要手段。
当陶瓷成为浴缸主流材质之后，色彩便成为浴缸设计创新的主要方向，也成为“浴室装饰的新时代”的主要方式。（图13）以往停留在墙面与地面的彩色设计大胆转移到浴缸、马桶、
盥洗盆等三大卫浴产品上。色彩的改良与创新成为 20 世纪 30年代至 60 年代浴缸设计的主要方向，而浴缸设计在造型、材料、工艺、功能等方面的创新却并不明显。

12. 美国科勒卫浴公司推出的产品色卡及其色彩主题系列广告，20 世纪 20 年代末

白色凭借着与干净、清洁、卫生、纯洁以及优雅等概念的强关联性，从陶瓷成为浴缸的主要材料开始，一直是卫浴产品以及浴室空间的主要色调。一方面为了维持新鲜的审美兴奋点，一方面也是为了取悦女性消费者，制造商早在 1906 年就开始在浴室空间里整体使用色彩[35]，包括浴缸、马桶、盥洗盆、地面与墙面等都采用相同或相似的颜色，增加空间的趣味性，同时也继续保留淡淡的“卫生感”。白色作为“干净”色彩的唯一性也受到挑战，越来越多明度较高、纯度适中的色彩，比如粉色、蓝色、紫色、绿色等，为 20 世纪 30 年代中产阶层浴缸与浴室增添了新的视觉乐趣。再加上更为整体的安装方式，将所有辅助结构埋藏在墙体或地面，并采用与浴缸相似风格的瓷砖进行铺设。除此之外，马桶、洗脸盆、镜子、墙柜、盥洗盆、吊灯、门、地毯、窗帘等卫浴设施的视觉特征也都会向浴缸的设计风格靠近，以形成整体感更强、个人风格更为突出的浴室空间。中产阶层对浴缸等卫浴产品的符号化需求成了产品更新换代的外部驱动力，美国品牌科勒（Kohler）、美标（American Standard）、雅佳（Eljer）、克瑞（Crane）、布里格斯（Briggs）等品牌都曾在 20 世纪 30 年代至 50 年代推出过主打柔性色彩与整体视觉风格的浴缸产品。在整体化色彩设计的策略下，消费者更倾向于购买同一色系、同一品牌的卫浴产品，而不是分开选购差异化的产品组合来构成浴室空间。
1953 年象牙香皂（Ivory Soap）的广告女主角躺在浴缸里满意地感叹道 ：“沐浴是一种愉悦，纯粹的愉悦！” 这类以强调“个人愉悦”的广告策略成为 20 世纪 50 年代中期卫浴产品的主流路线，明显由服务家庭的重心转移到以享受现代性生活方式及其体验为侧重点。参与精彩的社交生活、穿着短裤与迷你裙、梳着利落马尾参加户外体育运动、结束一天繁忙工作的女性，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到厨房，而是来到能够放松身心的舒适浴室。浴缸是实现身体完全放松、享受闲暇时光的主要工具，因此也成为表征女主人精彩生活方式完美符号。（图13）

13. 以女性身体愉悦为主题的美国品牌浴缸广告，20 世纪 50 年代

与此同时，浴室也逐渐摆脱“边缘空间”的尴尬地位，在诸多现代主义建筑师的垂青之下，称为展现主人生活品位的新领域。勒•柯布西耶、弗兰克•赖特等建筑师都有过经典的浴室空间设计作品。与现代主义提倡的极简主义相符，浴室空间及其浴缸的设计，再次回到白灰等无色的调子里。几何形态、整体感、留白、单色等设计语素和手法的营运，打造出“裸感”十足、卫生白色美学的现代卫浴空间。在 20 世纪 70 年代到90 年代的浴缸广告设计里，空灵的浴室风格打造出自由、随性、简单的空间体验 ；同时“身体的缺席”也成为新的特点，这种有意为之的“缺席”留给消费者更多想象的空间，为更为纯粹的“身体感”保留了更好的氛围。
除此之外，系统化卫浴解决方案、多样化的色彩混搭、细腻光滑一体的浴缸等手段以突出卫浴产品及其浴室空间的家具设计风格和家居感，也成为 20 世纪 50 年代卫浴品牌的统一营销手法。在一幅 1964 年的雅佳（Eljer）卫浴产品海报的醒目地方写着这样的广告语 ：“雅佳浴室家具让你少一点女佣的感觉，多一点母亲与妻子的气质。” 粉色的浴缸与抽水马桶，搭配绿色的墙体隔断以及地砖，配合蓝色的盥洗柜和墙面，突出家居生活的温馨与舒适感。
对身体需求的充分尊重，是女性自我意识与“自尊的基本要素”。[36]浴缸于女性，是敢于自我享受、对身体图像的勇敢呈现，是女性主体身份的合理表达；女性于浴缸，是享受当下、拥抱生活的积极人生宣言。洗浴，洗去的只是身体表面的杂物，呈现的却是独立现代女性身份的清晰图像。

结语
受限于技术以及身体的物理属性，浴缸设计的样貌在 18世纪到 20 世纪的两百年间并没有出现根本性的革新进展，只是局限在水暖基础设施的普及、材料的更新换代、色彩的推陈出新、浴缸布局的灵活化等方面。尽管如此，伴随着浴缸设计的微观变化，人类的现代化生活也逐步迈入正轨。可以说，一部浴缸设计史，也是一幅人类生活方式现代化转型的生动画卷。特别是对女性用户而言，一个浴缸承载的意义要比其他家庭用户丰富得多。正如本文所论述的，社交、清洁与愉悦是浴缸设计史三个阶段的核心特征。对于女性而言，社交与清洁的属性整合在女性身上集中凸显为表征家庭身份的象征性以及维系家人健康的服务性 ；另一方面，对身体欲望的认可及其激发的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则体现为一种现代性的体验。浴缸设计及其附带的现代性意义，为女性在家庭之内开拓出一种得以与社会同步的有效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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