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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德镇 :手艺立世,创意成市

  • Update:2014-10-11
  • 黄德荃
  • 来源: 《装饰》杂志第8期
内容摘要
本文以景德镇为考察对象,主要从手艺传统与当代生活方式及当代工业生产的矛盾切入分析,进而对以景德镇陶瓷行业为代表的当代工艺美术的手工文化价值进行了多角度的深入讨论。最终得出当代工艺美术应在继承和发扬传统手工技艺的基础上,整合行业资源优势,规范产业链,服务百姓日常生活,从而形成产业规模和集群效应,在当代经济发展中取得应有地位的结论。
关键词 :景德镇、陶瓷、手艺、作坊、创意文化、企业模式
公元 1004 年,北宋真宗景德元年,江西昌南镇因所贡瓷器工精质优,遂得赐年号为名,“景德镇”一名自此沿用千年,至于今日。靖康之变后,宋室南迁,北方地区的大批陶瓷工匠亦随之南渡,这使景德镇得以更全面地吸收北方制瓷工艺,迅速提高制瓷水平。自元代开始,景德镇设置官窑,直至今日,这里仍然承担着部分中央用瓷的研制任务。可以说,从世界范围内来看,这里都是当之无愧的唯一的瓷都。且不说世界各国的瓷窑“认祖归宗”都得追溯到景德镇,即使在当今时代,景德镇也是各国陶瓷艺术家、设计师、从业人员的圣地。在这里,瓷器制作的所有链条都可以完整地连在一起,每道制作工序都可以找到工精艺良的匠人,各种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都可以制成实物,借用一句俗语,就是“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此外,景德镇还是世界级的陶瓷艺术“大学”,这不仅是因为它有世界唯一的专业陶瓷类大学——景德镇陶瓷学院,更因为它具有超强的包容性和开放性,“工匠八方来”的传统千年不变,任何人、任何陶瓷新工艺都可以顺利融入这个毫不“设防”的城市 ;同时它又能为任何一个陶瓷从业者提供广阔的学习天地,只要用心,在这里可以学到你能想到和想不到的任何技术;而在各主要陶瓷产区,都有曾在景德镇学艺的主要技术工人。在景德镇,真的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也正因为这一点,景德镇这个市容脏乱差、只有 5200 多平方千米的小城市却吸引着来自国内外的大量陶瓷工作者长居此地,他们有一个专门的称谓:“景漂”。其中不少人在这里一漂多年,甚至落地生根。而定期或不定期来住一段日子的人则更多。假如不是因为陶瓷,谁会愿意在这么一个小地方漂着呢?
 
 
1.景德镇街景,摄于2014 年
 
手艺精神
 
造就景德镇千年瓷都地位和今天瓷业格局的,是手艺,又不仅仅是手艺,还有甚至更早已融入景德镇血液中的一种精神,这种精神与手艺、与瓷器密不可分。对于景德镇人来说,瓷就
像空气一样平常、自然,每天 24 小时,我们的分分秒秒都在空气的包围下活动,但是只有特别提起,我们才会想到空气就在我们的身体内外,与我们“亲密无间”。在世界许多城市,比如中国的龙泉、淄博、唐山、宜兴……,德国麦森、英国斯坦福德、荷兰代尔夫特、法国圣提勒……,你都能看到陶瓷工业和陶瓷大师,但这些却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相隔阂,而只有在景德镇,你才能看到“全民皆兵”的局面。生而为景德镇人,不管你从事什么工作,不管你住在什么地方,瓷都与你发生各种各样的天然联系 :也许你爱人就是硅酸盐研究者,也许你家亲戚的孩子正在学习拉坯,也许你家楼下就有几个经营瓷器的店铺,也许你的对门邻居专做瓷器包装生意,也许你家村子里就有几个陶瓷作坊……只有大街小巷“钻”过一遍,才能知道什么是真实的瓷都景德镇,它不在博物馆,也不在拍卖行,不在已成遗址的御窑厂,也不在已经破败的十大瓷厂,活生生的瓷都就在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
 
 
2.景德镇的瓷制路灯柱,摄于 2008 年
 
在工业化批量生产席卷全球的今天,景德镇依然秉承着千年来的手工传统,遍布全市的大大小小的作坊里,无论是制作高档品还是低端货,从拉坯到烧成,每一个步骤都是手工操作,机器在这个城市简直没有存在的意义。现代的设计师、传统的画工、作坊的经营者、按件计酬的匠人……无不看重的是娴熟的手艺和多年积累的经验,而这手艺和经验,是任何电脑、任何机器都无法取代的。
 
吸引国内外众多陶瓷艺术家来这里的原因,也正在于这种辉煌千载的手艺以及静水流深的手艺精神。在这里,规模化的流水线作业也是工匠各司其职的手工操作,练泥、拉坯、利坯、绘画、上釉、满窑、烧制……每一个大大小小的工序都有专职的工人,工序之间互不交叉,拉坯工一辈子只拉坯,绘画工一辈子只绘画,满窑工一辈子只满窑……而且,每一道工序还可以细分,比如同属于拉坯,拉圆器和拉陶艺就很不相同 ;而利坯则可以细分为修大件、修小件、修仿古、修陶艺等,修仿古瓷的技艺要求很高,不光要保证尺寸、器形与原作一样,还要保证烧成后的重量与原作一样。每一道工序都独立存在,但所有工序又环环相扣,有一个环节出问题就会导致前功尽弃。而且更要命的是,有时候即使某个环节出了问题也不一定能在当时和后面的工序中看出来,而是必须烧出来之后才能发现,最后来个“全盘皆输”。2010 年创立自己品牌的王印对此深有感触,“做陶瓷很多都是良心活,不像做别的东西,工艺上出了问题能看得到,陶瓷是看不到的。很多时候一个坯做完了,却不一定能保证它就能烧成。你就是检查得再仔细也没有用,这里面有很多不确定因素”。由于工艺的这种繁多、复杂性,很少有人把所有工序从头到尾全学会,即使能学会,他也不会在实际生产过程中自己把这些工作全干了。因为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什么都会往往意味着什么都不精,而在手工体系里,什么都会但又都不精是没有地位的。作为一名工厂或作坊的管理者,可以说应该了解全部工序,但是作为一名行业工人,却必须精通一门手艺,而是否了解全部工艺流程并不重要。“一招鲜吃遍天”在这里是绝对真理。工艺的这种细分保证了生产流程每一个工序的最大精度和最高质量,进而实现了 1+1 > 2。这种精细、发达的手工体系,使得要在景德镇成为一名陶瓷艺术家,比在其他地方相对容易和简化许多。夸张点儿说,在这里,你甚至不必接触瓷泥,只需要考虑创意就好,画好图纸,写清楚想要的最终效果,就会有作坊替你将创意变现——当然,如果这样也能成为“艺术家”,艺术也太儿戏了点儿。对于大多数真正的陶瓷艺术家而言,只是利用这里提供的更便利的条件,在这里可以将更多的精力用于创意构思,而不必在练泥这类毫不“艺术”的工序上消耗太多。一般来说,常来景德镇的艺术家基本都有自己长期固定合作的作坊,景德镇本地艺术家和景漂更是如此。双方的长期合作有利于互相了解、达成默契,一方面,艺术家的想法更能贴合实际工艺,从而能更容易、更好地实现;另一方面,作坊主也在这一过程中不断汲取艺术营养,实现自我成长。
 
 
3. 拼接成整件器物后利坯,摄于景德镇陶瓷厂内一个作坊,2008 年
 
 
4. 几人合作拉大坯,摄于景德镇一个专做大型瓷器的作坊,2008 年
 
 
5.仿古瓷描花,摄于景德镇佳洋陶瓷有限公司,2014 年
 
过去的景德镇,态度开放的同时,是思想的保守,小富即安,只重工艺。挣了钱不是扩大生产规模,而是存起来,甚至吃喝玩乐挥霍掉 ;只关注瓷坯是否圆整规范,画线是否流畅匀细;只对新工艺、新釉色、新画法感兴趣,而完全没有“创作”、“创意”的概念。但工艺上的保守思想很容易被打破,尤其是最近一二十年,外来艺术家的进入更是加快了这种趋势。毕业于景德镇陶瓷学院(以下简称陶院),在景德镇学院任教,同时有自己的店面和工厂的徐青说:“以前工人拉坯,某类器形的尺寸、形状都是固定的,再大或再小一点儿、形状变化一下都不行。但是外来艺术家让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外来艺术家,包括我们这一代 70 后、80 后,其实更重视的是整个感觉,表达的是一种概念,或者追求整体的画境,而不是纯粹追求工艺。外来艺术家最初来做作品时,工人们很难接受他们的创意要求,不明白明明好好的一个罐子为什么非要弄得扭曲变形。但是后来见多了,渐渐就觉得这样也挺好看,或者明白了这是一种艺术表达,就逐渐接受了这种变化。现在他们的观念变了,更活泛了,你提出什么想法他都能做到,而且还觉得不错,很好玩。”
 
 
 
6. 特大型瓷器,摄于景德镇一个专做大型瓷器的作坊,2008 年
 
 
7. 制作空心夹层瓷杯,摄于江西省陶瓷研究所,2008 年
 
 
8.新型燃气节能间歇窑,摄于江西省陶瓷研究所,2008 年
 
江会林的私人作坊就是这种思维模式转变的代表,它位于景德镇破旧的老化工厂里面。这个化工厂和景德镇的其他企业一样,是作为陶瓷生产的配套企业而存在的,当年的主营是陶瓷原料,在上世纪 90 年代景德镇十大瓷厂相继破产关停后,这些配套企业也集体衰败下来。如今,这些曾经风光无限、养活几千人的大厂只剩下了残败的厂房和仓库,工厂大门也被各种小店铺以及三角铁焊接的广告灯箱层层淹没。站在工厂大门前坑洼不平的路面上,遥想往昔上下班时的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对比现在的沉寂落寞、荒败倾颓,不禁让人有人事两非之感。厂区里面有不少工作室,聚集了不少陶瓷艺术家、画家、书法家等,其中不乏在陶瓷艺术界响当当的人物。江老板的作坊就处在这些名人工作室的包围之下,他的生存之道就是充分利用手艺来为这些人以及其他一些偶尔“到此一游”的人服务。作坊相对于厂区规模来说,不算很大,其中一个是将原建筑改建成两层,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从制坯到成型的工作场所,一部分是摆放瓷坯的场所,不过两部分并非严格区分。另一个主要是窑炉以及准备满窑的坯胎。不管是陶瓷艺术家、创意瓷设计师,还是外地大学生做毕业作品,或者误打误撞闯进来的游客,都可以在他这里买任意数量、大小和形状的瓷坯,画也好,刻也好,故意弄变形也好,完成后就可以进窑烧制,烧坏了不要钱,“只需要带画笔来就好了,别的都不用管”。一些有较高要求的陶瓷艺术家,也会来样定做瓷坯,甚至自己动手拉坯,总之一切包你满意。
 
做生意之余,江老板还不断自我充电,因为“不光要会技术、有手艺,还要懂得美”,“有些艺术家对坯有自己的要求,比如一条曲线的弧度要有变化,和别的类似的东西不一样,有自己的思想,你必须得明白它”。他买了不少陶瓷艺术家的书,甚至有些人的书是每本必买。在这个不是景德镇本地人的作坊主身上,却可以看到景德镇的手艺精神 :开放、包容、吸收能力强。景德镇的工匠自古就来自全国各地,他们的心态不是故步自封的,不仅欢迎任何人来做陶瓷,而且乐意改变自己,积极学习别人的长处为我所用。所以在景德镇既能看到青花、釉里红、青白瓷、青瓷、白瓷、釉下五彩等几乎所有地区的传统陶瓷,也能看到中外陶瓷艺术家各具风格的现代创意瓷 ;既能看到陶瓷绘画、书法这类平面性的作品,也能看到陶瓷雕塑这类立体性的作品 ;既能看到传统供奉类神佛像,也能看到当代小品清玩类摆件 ;既能看到室内日用的小型器具,也能看到室外公共空间的大型雕塑。而且它们都有自己的市场空间,这在其他地方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在江老板的作坊里,工人基本都是临时雇请的,按天按件计酬,工人今天来明天走很正常,流动性极大——这也是整个景德镇的特点。一名熟练工每天能挣到 500 元左右,但是新手就只能挣到 100 元左右——技术的重要性直接与收入挂钩。相对于其他工人的临时性,这里有一个稳定的 20 岁出头的学徒工,江老板对他赞誉有加。在景德镇,对于学徒工和新手来说,只要愿意,24 小时都可以在作坊里练手,但是“现在的年轻人想法太多,刚学了没两天就要赚钱,坐不住,沉不下来”。而这名同样年轻的学徒工却已经在这里学习了三年,他叫小韩,是陶院大三的学生,当初因为一个电视纪录片而爱上了陶瓷,高考时选择了陶院,从内蒙古南下景德镇追寻理想。从读大一开始,三年来他一直“逃学”,在这里当学徒,因为“学校里学不到这些技术,一门课几个星期就结束了,只能了解大概情况,没法深入。我的计划是这四年一直跟着师傅学,最少要完成 200 件,毕业后再学几年,先把手艺学好,然后选一个方向做,在实践中提高自己。学技术是一辈子的事情,是做到老学到老的,永远没有终点,你永远都不能说自己已经把某一项技术做到了极致”。小韩几乎每天吃住都在作坊,像是上瘾一样抓紧一切时间锻炼自己,有时甚至为了完成自己的作品而连续通宵工作。他的疯狂努力被与江老板合作 20 年的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陶瓷系白明老师看在眼里,主动要收他为徒,从江老板门下“抢人”。白明也是一个懂手艺、重视手艺的人,他在江老板这里烧制的作品都是自己动手制坯,而不是像其他很多人那样买现成的坯胎。而且,他的作品烧出来后,每个都要仔细检查,有一个细微的瑕疵就要砸碎丢掉(不过即使砸掉,他也是给成本费的),强烈的精品意识是保证他的作品价值的一个重要因素。所以,虽然有那么一点舍不得,但是江老板更是由衷地为小韩高兴,毕竟,师从白明比跟着没太多文化的自己强过很多倍。对小韩的选择,徐青表示十分理解,“在工厂是学东西最多的。学校一个工艺学四个星期,每星期一两次课。前一个星期买材料,第二个星期开始入手,刚找到一点感觉,课就结束了。陶瓷作为工艺技术这么强的一个学科,怎么可能四个星期学会?我现在的学生里面,那些好学的、苗子好的,我全部让他们去工厂,在厂里他们学东西很快的”。实际上,不仅是陶院,全国艺术类院校的实践课程都有不同程度的压缩,只不过,这在具有深厚手工艺传统的景德镇显得更为“扎眼”。
 
对手艺和工匠的尊重是景德镇的传统,技术工人在这里地位是最高的。他们有很大的自主性,一般是按天按件计酬,与老板可以有长期的合作关系,却不一定有长期的雇佣关系,因而流动性也是最大的。“与其他地方的现代化大工厂那种老板和工人的关系不同,在景德镇是老板求着工人,时常请工人吃饭喝酒,求工人来帮忙做事。如果按外地那种老板对工人的态度,在景德镇只有死路一条。”徐青如是说。对工人来说,把一天的事情认真做完就很完满了,只要用心做好手上当下的活计,一辈子都不必发愁。所以,今天的工作结束后,明天不一定还要继续工作,也许就跟朋友一起喝酒、打麻将去了。他们对生活的要求可以说不高,也可以说很高——想工作就工作,不想工作就歇着。生活于他们而言没有节奏,只有平缓如镜,波澜不惊。这种淡如白水的生活方式影响着他们的手艺态度 :不急不躁、简单务实、心无旁骛 ;也影响着他们的技术水平 :日复一日地重复重复再重复,无论多么简单或复杂的工艺,最后都会成为绝技。
 
景德镇的手艺精神不仅体现在工匠身上,还体现在那些研究者、艺术家、创业者身上 :对技术的不断探索和自我提高是他们共有的特征之一。
 
创建于 1954 年的中国轻工业陶瓷研究所,曾是全国陶瓷行业唯一一个集技术与艺术为一体的部属专业研究所。1999年进行改革后,被并入陶院,但仍为具有法人资格,独立对外交往的科技开发型研究机构。研究所最初组建的目的就是恢复景德镇瓷业,从建立以来,在技术方面一直致力于原料和成瓷设备的改良、研发。通过在全国各地的不断地质勘探,发现不同的优质瓷土,再经过实验配方,以寻求新的原料满足开发和生产新品种的需要。低档土改良和开发特殊瓷土一直是研究所原料研究的重要方向。在成瓷设备上,研究所研究出了第一台马达驱动的拉坯机,并对窑炉持续不断地进行改革,电烤花窑、气电两用梭式窑等的引进和开发大大改变了陶瓷行业的生产面貌。这种梭式窑价格便宜,使用方便,买上一个,再配些其他设施,就可以开个小型作坊,如果经济条件允许,还可以把规模扩大。这在十大瓷厂关停后,下岗工人再就业的过程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但是这种小型作坊基本上都只能是生产艺术陶瓷,因为日用陶瓷需要流水作业线,要求生产规模大,资金投入也很多,还需要专业化的企业管理,所以必须有大资金运作。
 
 
9. 仿牙雕瓷器,摄于景德镇雕塑瓷厂,2008 年
 
 
10. 色釉捏雕,中国轻工业陶瓷研究所艺术家作品
 
 
11. 瓷雕,中国轻工业陶瓷研究所艺术家作品
 
 
12. 综合装饰瓷瓶,中国轻工业陶瓷研究所艺术家作品
 
黄云鹏于 1966 年从陶院毕业后,被分配在景德镇市陶瓷馆从事陶瓷史论研究,后来创办佳洋陶瓷,专事仿古瓷生产。几十年来,他从未停止过对景德镇历代古窑址、古原料矿井、古瓷片等的调查分析,苦心钻研历代古瓷所用泥、釉、料的配方以及成型、绘画工艺,在仿古瓷领域有着很高的声望,但仍然觉得自己还差得远,即使倾尽毕生精力也还不够。
 
现在对景德镇的批评很多,尤其集中在创新与仿古两方面。在这个阶段,虽然创新不一定很成熟,但总是在想办法摸索着前进,从长远看,慢慢是会成熟的。进行探索总比无所作为好很多。而在仿古这方面,从工艺的角度来说,传统工艺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留。在仿古的时候,总是尽可能与真正的古瓷接近一点,所以抛开历史价值不谈,纯粹从艺术的角度来讲,仿古瓷和古瓷艺术价值是一样的。
 
而对于王印来说,研究开发新技术、新釉料、新产品还有另一个重要意义:跑在抄袭仿冒者前面。他的品牌以茶具为主,主要是青瓷和汝窑白,产品在市场上反响不错,所以被模仿得很厉害。从产品进入市场到获得消费者认可,再到被仿制只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实际上如果模仿者认准了某件产品会销路不错而跳过市场检验环节的话,仿制周期会大大缩短至仅需几天时间。但是“没办法,挡也挡不住。我以前的产品为什么要下线,就是因为德化已经大批量生产了。这还是我的客户告诉我的,可我也只能是知道了而已,毫无办法。然后德化的仿制品又进入景德镇,现在景德镇又在仿德化。我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停出新的产品”。在王印的无奈里,手艺保守的一面显得十分刺眼,不求赚大钱,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捡点儿小钱就满足的想法不仅在景德镇,在全国好多地方都是如此。其实也不仅是手工业,在其他行业领域也是一样,这也可算是反面形式的“不敢为天下先”吧。
 
创意成市
 
2005 年,景德镇雕塑瓷厂正式入驻一个新“房客”,这就是由著名陶艺家郑祎于 1985 年在香港创立的乐天陶社。它的入驻、发展壮大及各项举措,逐渐对景德镇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创意市集就是它对陶瓷新人产生重大深远影响的措施之一。自开办以来,创意市集以最初的涓涓溪流逐渐汇聚成河,在景德镇冲刷出一片新的天地,由最早的周六上午十多个人参加,发展到现在的周六日上午,上百个摊位。与摊位的增加相应的,是参加者从玩票性质的零售到产业化经营的发展,以及创作和创业积极性的大大提高。想获得摊位需要先提出申请,申请条件就是产品为原创、有创意。随着市集影响力的扩大,管理也越来越严格规范,提交申请时除了要提供申请者的身份证照片和真实联系电话外,还必须保证所提交的产品照片与实际摆摊的产品一致,在摊位上也要摆放摊主卡片及申请摊位时提交的图片,市集的管理人员会定时检查,通过种种措施最大可能地杜绝无艺术价值的仿冒伪劣品混进市集。笔者 2008 年底曾在景德镇勾留过几日,也亲见过当时的市集场景,规模不大,产品尚可,所以此次再赴景德镇,对市集并没抱任何希望,兼之正值雨季,更是以为市集可能会暂停。结果事实却是,不但市集由周六上午发展为周六日上午,而且整体规模也翻了两三倍,除了原先乐天陶社前的那片空地全满外,还在旁边另辟了场地,甚至连瓷厂内的其他店铺也捎带着享受了一次周六日购物高峰。市集上不管卖家还是买家都热情高涨,周六的雨又密又急,周日早晨也下了一阵子雨,但是这两天的市集仍然人满为患,买卖双方的热情丝毫没有被雨水浇弱。逛市集的既有来景德镇的游客,也有当地人,更有从外地定期前来进货的商人。在市集中被提起最多的几个关键词是“自己做的”、“全手工”、“不能便宜”、“多买能便宜”、“拿货”,卖家的自信和自豪以及消费市场的认可从中显露无遗。偶尔地,能看到那么一两个略带着羞涩和呆萌的卖家,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第一次来摆摊。有一个卖首饰的女生,问她“能便宜点儿吗?”“不能。嗯……多买能便宜。”“买多少算多呢?”“呃……买两个就给你便宜!”
 
 
13. 景德镇破旧的老工厂内部一角,摄于 2014年
 
 
14. 创意市集全景,摄于 2008 年
 
 
15. 创意市集一角,摄于 2014 年
 
 
16-19. 创意市集作品,摄于 2014 年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非常害羞,低着头,用手遮着脸,也没几个人去。现在是想进去都不一定能申请到摊位。”回忆起当年参加市集的情景,徐青至今仍然觉得很有意思。
 
徐青是上饶余干人,2008 年从陶院研究生毕业后就留在了景德镇。他的两爿店铺都在陶院老校区对面的陶艺街,这条街最早是乱哄哄的村子,养鸡养鸭、做石膏模子什么的租住在这里,连正经的路都没有。2009 年开始了改建,原因是陶院的几个老师想找一个学院派陶艺家的聚集区,而当时景德镇的其他一些这种聚集区或陶瓷市场都是以大师或传统瓷为主,于是他们就在这里租房,建工作室。徐青当时“大手笔”租了三间房,而那些老师基本都是每人租一间房。直到 2011 年,这条街才逐渐形成气候,开始受到关注,他的生意也慢慢兴隆起来,现在年营业额大概 300 万元。谈起自己的创业史,他说自己在读本科时就“为了生存”而进作坊打工,因为“余干是整个江西最穷的地方,我家里也很穷,家里出不起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别的同学一个月有 600 元生活费,而我却是一年可能才有 1000 元。除了上课,其余的时间我基本上都是自学,到外面小作坊打工,从学徒开始,慢慢熟悉了以后就可以计件了,画一个瓶子 5 毛钱、1 块钱。但因为是给老板画的,不是我自己喜欢的,所以我就拿挣的这些钱做自己喜欢的东西,这样慢慢就接触了各方面的工艺”。在读研期间,他建立了自己的小工作室,开始了白手起家的创业。“景德镇有这点好处,创业门槛低。它不像别的城市有大的陶瓷产业,都是手工小作坊,分工很细,相互配套,创业的话不需要考虑太多”。这样到了 2010 年,他建立了自己的厂房,目前厂里有 20 来名工匠,直接服务于他自己的设计产品,同时也是全国大学生教育实践基地。他的产品有品牌化运作的意味,有加盟商和代理商,客户来自全国各地。“在这条街,你的作品必须注重差异化。到这里来的人都会追求创意的、设计的东西,你的东西只有跟生活、美学结合在一起,才会让人接受。之所以这么多人,包括在景德镇的和外地来旅游的人都愿意到这条街来,就在于这条街是景德镇目前最年轻、最有活力的。假如这里的东西与景德镇其他地方,甚至与全国其他地方都一样的话,那他们来干吗?而且这条街起来之后,你对自己产品的要求也提高了,因为来这里的人要求越来越高,这里的房租也越来越高,你如果拿不出能与市场对接的东西,肯定马上就会被淘汰”。徐青的产品主要是茶盘,这是他考察了景德镇的市场之后作出的选择,“景德镇做茶具的很多,大街小巷全是,青花、雕刻、颜色釉……很多,但是唯独没有做茶盘的。所以我这间店‘青’雕细琢,品牌定位就是它。去年我在景德镇其他地方也开了几家店,但是后来都关了,因为我的这些东西放在那种传统市场里反而显得不伦不类,只有在这里才最合适。所以产品做成什么样虽然很重要,但是找对销售场所和对象也很重要”。最初两年他也是惯性地做茶具,但是完全没有竞争力,痛定思痛之后,他选择了没人做的茶盘,通过一系列的研发、设计和市场推广,才逐渐稳住了阵脚。为了使差异化程度最大化,除了精心设计不同系列之外,他的作品都是手工制作,没有机械化,“如果采用机械化,我一年的产量能翻几倍,但是那样的话,可能到最后我就与佛山卖地砖的一样了,而这不是我想要的”。现在他正在策划一个艺术家系列,让艺术家参与茶盘的设计,“让艺术生活化,为茶盘增添一种额外的文化价值”。与店面相配套,他在附近还开设了一个会所,“通过营造一种禅茶的生活空间,让客户亲身体验整体的生活态度,而不仅仅是产品”。
 
 
20 青雕细琢内景,摄于2014 年
 
 
21-22. 徐青的茶盘,摄于 2014 年
 
王印的产品中茶具较多。与小韩一样,他也是内蒙古族,但他毕业于景德镇瓷校,从技术角度来说,比小韩在陶院学到的技术要全面和深入。从学校毕业后他就开始了个人创业,最初只是租用一个小屋子做工作室,从设计到制作都是自己干。从 2010 年起,创立自己的品牌“博繁陶瓷”,陆续开始接受客户订单,现在每单的订货量从百十套到五百来套不等,做一单基本不会超过两个月。在创业之初,他曾计划过未来一定要做到一定的规模,但是一路走来,厂子的规模反而逐渐缩小,“因为我想走艺术化的路线,而且由于是白手起家,资金不多,即使扩大规模,管理也跟不上。景德镇的工人流动性很大,都是按天算工资,很难管理,做不起来规模化的流水线”。由于会技术,所以一旦有哪个环节临时缺工人,他就要自己补上去,或者需要赶工期的话,他就要跟工人一起拉坯。因此规模大的话,根本顾不过来。手艺工人的个体性和自由性既是景德镇手艺精神的一种表现,又在另一个方面阻碍了陶瓷产业的规模化,使得景德镇只有小作坊而没有大工厂。其实在王印这里,工人已经算是比较稳定的了,至少有三个人很稳定 :一个是他的大舅哥,他亲自教出来的,还有两个残疾人——在景德镇这个手艺之城,即使身有残疾也能很容易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而且工钱并不比别人少。他的作坊里还有一个今年 25 岁,但是已经从业 11 年的工人,“14 岁就出来学徒了,比我进作坊的时间都长。但他比较贪玩,早上要睡个懒觉,工作时间不准时,比较松散”。出于管理上的考虑,王印目前没有自己的实体店面,也没想过开网店,只接订单,一般是设计出几种产品给客户挑选,有时也会根据客户的想法设计几种方案,最后由客户选定一种投产。一个订单完成后,除非该客户追加订单,否则就开发另一种产品,“不能把这个客户的方案卖给其他客户”。但是开发新产品很费时间,从设计到能把它做成,至少需要几个月。因为新产品需要相应的技术支撑,可能从拉坯开始就比较麻烦,然后利坯、上釉、烧制等也都有很多未知因素,研发成本很高。他被德化仿制的一款小茶壶就费了不少心血,当时甚至差点儿放弃。他的产品在工艺方面靠釉色和造型吸引客户,“客户不少是浙江的,他们很喜欢青瓷,之所以到景德镇来我这里订货,部分原因是龙泉青瓷虽然釉色很好,可是器形方面比较薄弱,太死板,设计者、制作者的心思全在釉色上,而且倾向于仿古。我们有新的造型,釉色也都是自己配的,青里面带有变化,所以比较受欢迎。我爱人是硅酸盐专业的,原料、釉色这方面是她的本行,因此我们经常会做各种尝试,比如最近一段时间我们正在研究越窑的釉色。而且我平时比较喜欢读古董收藏类的书,还经常去景德镇鬼市,其实老祖宗留下的很多东西是最漂亮的。但是咱们也不可能完全仿古,做不过老祖宗。所以要有一些变化,找一些经典作品出来,把它吃透,然后做自己的东西”。在市场定位方面属于中端,“价格往下比不过德化,景德镇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德化,因为各方面的成本低不下去 ;往上比不过大师,我们的东西不可能有很高的价格,高了卖不动。这样一年下来,营业额大概有 30 万元”。
 
 
23-24. 王印作品,摄于2014 年
 
 
25.王印的作坊一角,摄于 2014 年
 
任何一个人到了景德镇都不可能不关注陶瓷绘画,毕竟这些年陶瓷大师的作品价格节节攀升,各种媒体报道连篇累牍,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所了解。而且景德镇已经形成了品牌效应和群体效应,只要说起陶瓷绘画就会想到景德镇,说起景德镇也会想到陶瓷绘画,就像地理标志产品一样,地域与产品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
 
自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开始评选以来,景德镇共有 29 人获评该称号,而且这 29 位“国大”全部健在,估计这在全国范围内也是不多见的。
 
杨曙华就是这 29 人中的一位,他也不是本地人,1982 年才调到景德镇市园林局做美工,主要工作任务是为花卉展、盆景展等画海报,由于之前有画大幅舞台布景的的经验,所以画海报简直是游刃有余。但直到 1990 年以后才偶尔“碰瓷”,到 1993 年,在朋友的“撺掇”下,认真画了几幅陶瓷,参加了新加坡的一个展览,从那时正式走上了陶瓷绘画之路。“在景德镇,多多少少都会接触陶瓷,因为你周围的朋友、同事总会有人在做陶瓷,而且陶瓷特别受到外界关注,不管你是画国画还画油画,在景德镇人们根本不太关注你这些方面。其实刚开始我也是受利益的驱动,因为有人要我的陶瓷绘画,所以就这样给人家画。画完以后,又受到更多的关注,等于市场把你逼到这个路上一直走下来。但其实从我内心来讲,还是一直念念不忘在宣纸上作画,所以 2000 年以前,我都没有把全部时间投入陶瓷绘画上,还是留一部分时间在宣纸上,总觉得自己有一天肯定会脱离陶瓷,回到宣纸上。可是实际上陷进陶瓷里以后,很可能根本出不来,今后可能就这样走了。到后来我就觉得陶瓷绘画这方面认真做的话,也很有意思。因为在陶瓷上作画跟在宣纸或油画布上作画是不一样的,不能照搬照套。比如你蘸着青花颜料在泥坯上一笔过去,哪怕有一根笔毫发叉,坯上都会带痕迹。宣纸无非就是枯笔、湿笔的区别,或者感觉太干可以用水晕开,感觉不够可以补一笔,但在陶瓷上就不行。而且陶瓷上,尤其是瓶子之类的器物,画面的组织关系、构图语言也与画纸不同,它是可以转着看的,一幅山水你可能找不到起点和终点”。
 
在江会林、王印等人那里必须认真对待的坯胎,对于陶瓷绘画艺术家来说却没那么重要,“在景德镇,泥坯叫坯胎,烧成瓷但没有装饰的叫白胎。瓷板也好,瓶子也好,对于我们实际上就跟买画纸一样。景德镇的陶瓷主要在装饰,就看你怎么个装饰法。景德镇的一切,配颜料、做坯,都是辅助,最重要的还是绘画”。
 
 
26. 景德镇陶瓷学院科技学院教授张婧婧工作室内景,摄于 2014 年
 
 
27. 中国轻工业陶瓷研究所展厅,摄于2014年
 
资本视角
 
抛开陶瓷不谈的话,我们对景德镇的印象,可以用一句话概括 :山清水秀空气好,城市破败脏乱差。即使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段,你也难以将它与想象中应该有极深文化底蕴的千年瓷都联系在一起。
 
如今,唱衰景德镇的大有人在,而相对应的却是,德化、潮州、唐山等地分别获封“瓷都”。这样的空名之争,就像争夺西门庆故里一样,有什么意义呢?的确,从工业化的规模和纳税额度来说,这几大新“瓷都”每个都比景德镇强,景德镇既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大企业和品牌,也没有足够改善市容市貌的纳税额,甚至连普通人家日常使用的碗碟之类也看不到景德镇的产品,景德镇似乎全面退出了人们的生活,说它“衰败”,自有其道理在。
 
但是,在一些拥有雄厚资金和丰富行业经验的业界精英看来,在这层“衰败”的面纱掩盖下的,却可能是无限的机会。
 
鲍杰军,1978 年考入陶院学习陶瓷机械设计,毕业后留校任教十年。“1992 年带学生到广东去实习,看了佛山车水马龙,很激动,一激动就调过去了”。当年 7 月,与爱人一起调入佛陶集团下属的佛山建筑陶瓷厂,同年底开始创业,做建筑陶瓷装备,1994 年正式辞职与人共同成立科达机电(现名科达洁能),1998 年合作创建欧神诺,2007 年回到景德镇来做投资。在他看来,“景德镇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样衰落,其实它的产业模式已经转变成大师瓷、艺术瓷、仿古瓷。外人觉得景德镇衰败,有两个原因 :一是它的产业或产品越来越脱离当代人的生活,我们感受不到景德镇的瓷器给我们生活带来的变化,二是景德镇每年的瓷器产值、规模,与政府的实际财政收入不匹配。在景德镇,即使是你想正规纳税都不太容易,因为景德镇一个很大的特点是人工在总成本中所占比例非常高,但是工匠的工资一天一结,他不可能完全纳税,原料也是,因为都是从作坊买,可是作坊也不纳税……整个产业链没办法让你进行相关的抵扣,所以作为企业也很难交增值税”。因此,政府应该转变思路,不要单纯地用管理一般工业企业的方式来管理景德镇陶瓷产业,而应该把它看成陶瓷文化创意产业,创意产业的纳税方式不能完全套用传统制造业的模式。
 
另外,不能只看到十大瓷厂以及相关配套企业纷纷关停转制,还应该看到,虽然它们的确破产了,但是在它们的躯壳里面,却会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作坊在延续生产。从某个瓷厂的个体来看,它是衰落了,但是它所从属的整个产业仍在继续发展,只不过是化整为零,变成了很多家作坊。甚至可以说它只是转变了产业模式和存在形态,形成了一个产业孵化器,里面入驻的作坊所共同形成的产业规模、产值,以及就业人数等,可能比它破产以前还要大。不过,也不能因此说现在这样是很好的产业模式,正如上文所述,小作坊无力生产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日用瓷,也无法形成规模。在景德镇找不到能让消费者认可的企业、品牌或企业群体,无论是大师瓷、艺术瓷,还是仿古瓷,都是小众式的,无法成为景德镇陶瓷产业的支柱,在整个陶瓷产业发展中没有话语权,无法让消费者感受到品牌的力量和这个群体。所以,应形成一个有规范的产业链,生产符合当代人生活方式和审美趣味、有较高文化附加值的日用产品。只有在普通消费者中拥有一定的地位,才能形成主流企业,景德镇也才能在我国陶瓷产业中重获号召力。
 
 
28. 投资三亿元,在建的汉光瓷工厂,工人来自醴陵,摄于 2014 年
 
黄德荃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