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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牛望月”镜小考

  • Update:2016-09-20
  • 郭学雷
  • 来源: 2016年第8期
内容摘要
内容摘要:宋金时期,流行一类今人习称“吴牛喘月”的装饰题材铜镜。从铜镜的出土地点及铭文内容来看,所谓“吴牛喘月”纹镜主要流行于金世宗大定至章宗明昌、承安年间。本文认为,宋金铜镜所谓“吴牛喘月”之名,其正确的称谓应是“犀牛望月”或“坤牛望月”。这一吉祥图案,几乎包含了宋金时期人们对科举、征战、出行、健康、经商等所有美好期许。
宋金时期,流行一类今人习称“吴牛喘月”的装饰题材铜镜。吉林九台(图1)、德惠(图2)、农安(图3)、江北(图4)、梨树(图5)[1],辽宁大连新金(图6)[2],宁夏固原、隆德[3],山西大同[4],湖北汉川[5],安徽六安(图7)[6] 及江西[7] 等地均有此类铜镜出土。
国内公私收藏中,也有不少所谓“吴牛喘月”题材铜镜。甘肃省博物馆藏一件此类镜,铸有“陕西西路监造使”铭(图8)[8] ;另见私人所藏此类镜上有“陕西东路铸镜所官”铭(图9);河北唐县出土的此类镜,其上有“明昌七年陕西东路转运司官局造监造官禄事马”铭[9] ;旅顺博物馆藏一件此类菱花镜,镜缘上刻“大定十四年正月日 信州司侯司记官”铭(图10)[10] ;故宫博物院藏一此类镜,外区铸“承安三年上元日陕西东运司官局造监造录事任( 押) 提控所转运使高( 押)”铭一周(图11)[11] ;此类镜上还见铸“镜子局官(押)”(图12)、“□□□□官(押)”(图13)、“官(押)”铭(图1、14)及“大定通宝”钱文的(图15、16),还见有镜缘上凿刻“上京巡院(押)”(图17)、“西京 韩州司使司”(图18)、“金城记”(图3)、“金城记(押)”(图4)、“茂州官记”(图6)等文字;还有个别铜镜上无法辨识的文字,似是契丹文(图13、19);南方出土的犀牛望月镜中见有“关家照子”商标性质的铭文(图20、21);也有个别此类铜镜铸“曹”字的,可能属私铸一类。
从以上铜镜的出土地点及铭文内容来看,所谓“吴牛喘月”纹镜主要流行于金世宗大定至章宗明昌、承安年间。世宗大定五年(1165)宋金签署和议,宋金边境保持平静达四十年,金朝进入稳定的发展时期。此间,政治稳定、经济繁荣,中原人口剧增,有“小尧舜”之誉。章宗即位后,继续推行有利于发展经济的措施,手工业者和商人在比较安定的条件下从事生产、贸易,使金朝经济达到全盛时期。所谓“吴牛喘月”镜大量集中于此段,与世宗、章宗朝稳定繁荣的社会环境密切相关。另从以上所列铜镜铭文内容来看,铸造或錾刻官府验记文字和押记,系金代铜镜的一大特点,这与金代实行的较为严厉的铜禁政策[12] 及官府对铜镜铸造、销售实行的严格监管有关。金朝统治者为防民间私铸,规定铜镜必须经过官方的查验,并在镜缘加刻官方查验铭文和押记,才允许在规定区域里出售。
不过,与金对峙的南宋地域也有所谓“吴牛喘月”镜的生产。李恒贤先生《试谈宋元明铜镜的鉴别》一文,介绍的江西南宋淳佑十一年墓出土一面带直柄的此类题材镜[13],即是南方所产。图20、21 所示的两面“关家照子”,亦是南宋疆域的产品。因宋代避宋太祖祖父赵敬的名讳,将“镜”字改为“照”或“鉴”,故铸有商标性质“□家照子”铭文的铜镜,主要流行于与金对峙的江南地区。南方铜镜,在装饰技法上多采用阴刻减地手法,纹饰表面较平(图20、21、25、27、29),迥异于北方流行的浮雕技法。
以上所谓“吴牛喘月”镜,其形制主要有圆形(图22 ~ 24)、菱花形(图25、26)、带柄(图27、28)、钟形(图29)四种。所见“吴牛喘月”镜的构图并不固定,呈多种变化形式。其最流行的经典构图为:画面上方是星月祥云,下方为浩大水势。犀牛多呈仰望或回望星月之态,处于画面下方。其或涉水,或卧或立于大水之中的陆地。构图或简或繁,有的画面海水较为简略,两侧常配以芦苇、莲花等装饰;有的海水布满画面,水天相接,水中有鱼、摩羯、海马等动物(图24);有的在画面两侧的海水之上,还有鱼神献宝及文官形象(图13)。特别是有一件海水上方铸“东海”铭文(图30),值得关注。另有一类设计,整个镜背画面水天相接,上部祥云缭绕托起一弯明月,犀牛立于左侧一旁,低头凝望水中倒映之月,别具匠心(图3、17)。鱼神献宝及倒映之月与犀牛望月的组合,其上有“大定通宝”钱文装饰,可知其是大定年间流行的设计。还有一类,犀牛卧于画面右下方,上方星月祥云,其余部分布满波涛汹涌的海水,应是流行于南宋地域的设计(图20、21、27)。
除铜镜之外,宋金时期的耀州窑、定窑、景德镇窑(图31)、吉州窑(图32、33)等瓷窑,以及厌胜钱(图34)、玉器、铜香炉(图35)等各类物品之上,亦流行所谓“吴牛喘月”装饰。这是宋金社会生活中颇为值得注意的现象。如何解读此现象?所谓“吴牛喘月”的定名是否正确?其真实寓意究竟如何?对此很有必要做一番爬梳考证。
查检早期相关资料,20 世纪80 年代之前,文物界对此类铜镜装饰多习称为“犀牛望月”。自1984 年杨静荣《陶瓷装饰纹样——“吴牛喘月”考》一文发表后,“吴牛喘月”说便风行开来。同年稍晚出版的孔祥星所著《中国古代铜镜》一书,也遵循“吴牛喘月”说。直至2006 年,管维良在其所著《中国铜镜史》中,仍承续“吴牛喘月”之说[14],可见此说影响甚广且久。
杨静荣的“吴牛喘月”说,出自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中“满奋畏风,在晋武帝座,北窗作琉璃屏,实密似疏。奋有难色,帝笑之。奋答曰:臣犹吴牛,见月而喘”的记载。这个典故是说畏风的“满奋”因怕风而被帝王取笑,自嘲是吴地惧晒怕热的水牛,误认月亮为太阳而喘。杨静荣认为,由于在金朝统治下,工匠地位和待遇较战争以前明显下降,甚至处于半奴隶的地位,因此陶瓷工匠们把自己的情感倾泄在所从事的劳动中。并进一步认为,受到残酷压迫的工匠们,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犹如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吴牛,见月而喘,困苦疲惫。而“吴牛喘月”纹饰,正是这种感情隐晦的流露。
显然,杨静荣的“吴牛喘月”之说,未能提供足够令人信服的可靠证据,明显有主观臆测成分。对“吴牛喘月”这一误读,何福生已指出:“用这个典故里面呆傻、害怕类似的东西的文化含义来大量装饰日用品青铜镜,似乎并不恰当。”同时提出犀牛望月镜为“井宿镇水镜”之新说[15]。但是,因宋金铜镜和陶瓷上所见犀牛望月的星象,既有八联星,亦有十三、十联星,还有北斗星,并非特指八联星之井宿,故“井宿镇水”之说显然不能成立。
不过,何福生对“吴牛喘月”一说的质疑,是值得肯定的。事实上,在该说流行之前,文物考古界对此类题材就普遍定名为“犀牛望月”。只不过人们对“犀牛望月”的真实寓意有所曲解。对“犀牛望月”的含义,目前,《成语词典》等权威工具书,根据宋陈显微《关尹子文始真经注》五鉴篇琐记“譬犀望月,月形入角,特因识生,始有月形,而彼真月,初不在角”的内容,将其引申出“形容长久盼望”和“比喻见到的不全面”之意。其实,“犀牛望月”原本真实的含义并非如此。据笔者掌握的有关材料,“犀牛望月”是宋金时期颇为流行的吉祥寓意题材,应与当时社会普遍风行的人们祈求长寿、福禄、科举、财富的美好愿望有关。例证如下:
首先,“犀牛望月”多与象征官禄的鹿纹组合。如吉州窑漏花纹盏即是如此(图32)。其次,“犀牛望月”纹厌胜钱背面文字,也多为“长命富贵”“加官进禄”“金玉满堂”等吉语(图34);再次,“犀牛望月”多与象征吉祥和财富的杂宝图案组合,如私人所藏南宋犀牛望月杂宝纹炉(图35)。又如“犀牛望月”镜中,犀牛周围常散落有金锭、宝珠等杂宝装饰(图13、24)。
另外,宋金文献的有关记述,也证实犀牛望月确与吉祥寓意有关。如:犀牛望月在宋代又称之为“坤牛望月”[16],从金元好问诗“虢驿传家信,坤牛玩吉占”[17] 可知,坤牛乃吉兆之相。又宋邵雍《梦林玄解》梦占·犀牛渉大水吉条:占曰:犀之为物,上能通天下能分水。科举梦此子丑联捷,征伐梦此水战大胜,出行梦此遇险得济,疾病梦此服药必痊,商贾梦此涉江泛海必获珍宝之奇货。
由此可知,“犀牛涉大水”,不仅象征着人们社会生活中的种种吉兆,而且为我们解开了犀牛与浩大水势经典构图之谜。至于犀牛“上能通天”之神力,则为星月纹的设计找到了答案。而“东海”铭文镜中,双手捧珊瑚等珠宝的人首鱼身形象,很可能是女真人萨满教创世神话《天宫大战·玖腓凌》中,记述的东海人身鱼神。[18] 将犀牛望月与萨满教东海人身鱼神结合在一起,是传统汉文化题材融入女真文化的典型例证,具有鲜明的金朝地域特色。至于“犀牛望月”镜中的文官的形象,或有可能是梓潼帝君(文昌帝君)。在犀牛望月题材中,加入梓潼帝君的形象,应是为了迎合宋金时期人们对科举取士的美好愿望。
综上所考,可断定宋金铜镜的所谓“吴牛喘月”之名,其正确的称谓应是“犀牛望月”或“坤牛望月”。这一吉祥图案,几乎包含了宋金时期人们对科举、征战、出行、健康、经商等所有美好期许。这就是为何宋金“犀牛望月”题材流行的真实原因所在。
 
 
注释:
[1] 张英:《吉林出土铜镜》,文物出版社,北京,1990,图68-7181
[2] 旅顺博物馆编:《旅顺博物馆藏铜镜》,文物出版社,北京,1997,图179-181。许明纲:辽宁大连出土官府验记铜镜,《北方文物》,1989.2
[3] 韩彬主编:《固原铜镜》,宁夏人民出版社,银川,2008,图版164201-203
[4] 曹彦玲:大同市博物馆藏铜镜选珍,《文物世界》,2005.2
[5] 张远栋:湖北汉川出土宋犀牛望月镜,《文物》,1992.10
[6] 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六安市文物局:《六安出土铜镜》,文物出版社,北京,2008,图208
[7] 李恒贤:试谈宋元明铜镜的鉴别,《江西历史文物》,1981.2
[8] 孔祥星、刘一曼:《中国铜镜图典》,文物出版社,北京,1992,第863 页。
[9] 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历代铜镜纹饰》,河北美术出版社,石家庄,1996
[10] 旅顺博物馆编:《旅顺博物馆藏铜镜》,文物出版社,北京,1997,图179
[11] 郭玉海:《故宫藏镜》,紫禁城出版社,北京,1996
[12]《金史》记载,金正隆二年私铸铜器,法当徒;金世宗大定八年民有犯铜禁者。上曰:销钱作铜,旧有禁令,然民间犹有铸镜者,非销钱而何。遂并禁之;大定十一年禁私铸铜镜,旧有铜器悉送官。( 大定二十六年) 十一月,上渝宰臣曰:国家铜禁久矣,尚闻民私造腰带及镜,诈为旧物,公然市之,宜加禁约。’”明昌二年十月,救减卖镜价,防私铸销钱也
[13] [7]
[14] 管维良:《中国铜镜史》,重庆出版社,2006,第318-310 页。
[15]“‘金代井宿镇水镜正名——铜镜与镇水文化考,何富生编:《百镜解读》,百花文艺出版社,天津,2007
[16] 宋赖文俊《催官篇》卷二·评砂篇:经曰乾马亘天,坤牛望月,艮狗依市,巽鸡鸣阙,天柱发四维之气,而功名唾手,此之谓矣。坤牛:《周易》取物象义,以牛的柔顺和负重载物作为坤卦之象,称为坤牛。《易·说卦》:乾为马,坤为牛。孔颖达疏:坤为牛,坤象也。任重而顺,故为牛也。
[17][ ] 元好问:《元遗山诗集笺注》卷七。清道光二年南浔瑞松堂蒋氏刻本。
[18]《天宫大战·玖腓凌》:天荒曰老,星云更世,不知又过了多少亿万斯年……大地上只有代敏大鹰和一个女人留世,生下了人类。这便是洪涛后的女大萨满,成为人类始母神,是阿布卡赫赫把太阳光和昆哲勒神派到水中,从此冰水才有了温暖,才生育出水虫、水草,重新有鱼虾、水蛇、水獭、水狸,又在东海有人身鱼神,受太阳之光不少水虫变为人首鱼身的河湖沼海之神,因其是应阳光而育、应阳光而生,故常罩七彩光衫,称为德立格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