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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是意象:文徵明拙政园诗画中的环境意象

  • Update:2014-01-12
  • 梁 雯
  • 来源: 《装饰》杂志2013年第12期
内容摘要
本文希望依据文徵明以拙政园为题材所创作的文字和图像资料,讨论拙政园环境意象的生成,重点研究了文徵明拙政园诗画当中呈现出的两种不同的环境意象结构,以及这两种环境意象结构的构成元素、组织方式和完成过程。本文的观点是,拙政园所表现出的环境意象是由环境构成因素组成的具有诗意自足的结构,环境中的各种因素的相异关系形成不同的结构。这其中环境因素不但是诸如场地、建筑、植物等环境中的物质因素,同时也包括历史、时间和日常生活等非物质条件。

引言
拙政园作为一个研究课题,一直是建筑学和风景园林学关注的对象,主要研究方法和理论依据有三种:以美学、文论、画论中的“意境理论”作为依据,讨论中国园林的空间美学问
题;以《园冶》为设计的技术和方法依据,讨论拙政园的空间、建筑、景观的构成和建造手段;采用自然科学的研究手段对空间构成或植物配置等进行研究。[1] 近年,一些研究将重点从园林的物质空间转移到了园林诗画上面,文徵明的《王氏拙政园记》、《拙政园三十一景图》册,及《拙政园诗三十一首》成为了新的研究对象。[2] 这种跨学科的研究方法不能不说是一个进步,但是同时所带来的现象是,中国古代园林中的“意境”概念愈益倾向抽象。
美学理论和文学理论对于“意象”、“意境”这两个关键词定义诸多[3],而建筑学和风景园林学在借用了这两个概念之后未能对其进行进一步的定义,而是把古典环境的空间构成特征和审美特征都抽象地纳入了这两个名词。本文在最初试图回避使用“环境意象”,而选择“环境情境”、“环境的感知性”等更为具体和明确的概念,从而避免将设计学中的环境问题与文学问题相混淆,但是由于本文的研究依据是文徵明的文字和绘画作品,因此诗论和画论当中的“意象”概念自然地与空间艺术的同类问题形成了对应。有关于意境和意象的概念论证不包含在本文的内容当中,在开始讨论之前,笔者仅借鉴叶朗和蒋寅两位先生对“意象”和“意境”概念的定义对本文中“环境意象”这一概念进行界定。
叶朗先生认为,意境是“超越具体的有限的物象、事件、场景,进入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从而对整个人生、历史、宇宙获得一种哲理性的感受和领悟”,这种形而上的“带有哲理性的人生感、历史感、宇宙感,就是‘意境’的意蕴”[4]。蒋寅先生对意象和意境的定义是“意象是经作者情感和意识加工的由一个或多个语象组成、具有某种诗意自足的语象结构,是构成诗歌本文的组成部分。意境是一个完整自足的呼唤性本文”[5]。本文讨论的是环境的诗意结构, 而非对形而上的哲理探讨, 因此本文中“环境意象”的概念是:经过体验者情感和意识加工的,由多个环境构成因素组成,具有某种诗意特征和表达的结构。其中,“体验者的情感和意识加工”所指的是文徵明所留下的对拙政园的感知和表达的文字和图像;环境构成因素是在文徵明诗画中所透露出来的文化、历史的隐喻、时间的再现、人的参与、物的出现等信息。本文不是文徵明针对拙政园所创作的诗画研究,也不是对拙政园环境中的物质元素的考察,笔者所感兴趣的是在文徵明的诗画当中所呈现的拙政园的环境状态,以及这种环境状态建构和完成的过程。

1. 若墅堂

一、隐喻的“彼”、“此”之间
王氏拙政园共有若墅堂、梦隐楼、小沧浪亭、深净亭、待霜亭、得真亭、槐雨亭、嘉实亭、繁香坞、倚玉轩、小飞虹、芙蓉隈、志清处、柳隩,意远台、钓、水华池、听松风处、怡颜处、来禽囿、槐幄、玫瑰柴、蔷薇径、珍李坂、桃花沜、湘筠坞、尔耳轩、芭蕉槛、瑶圃、竹涧、玉泉三十一景。[6]《王氏拙政园记》描述的是三十一景的位置关系,依据人在空间中的移动,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牵引出三十一个具体场所。
《拙政园诗三十一首》和《拙政园三十一景图》册是对每一个地方独立的描绘,文字和图像不仅呈现了场地的特征,而且包含了文徵明的感受,构成了场地的意象。三十一幅图和与之对应的诗是三十一个不同的环境意象。笔者的一个问题是:抛开这些场所在园林中的空间关系,每一个独立环境意象包含了怎样的元素,这些元素是怎样的关系,以及形成了怎样的结构?
在图册和诗中,若墅堂均列首位,是拙政园的最主要环境之一。“若墅堂在拙政园之中园,为唐陆鲁望故宅,虽在城市而有山林深寂之趣,昔皮袭美尝称鲁望所居,‘不出郛郭,旷若郊野’,故以为名。”[7]《图》册中若墅堂一帧是一幅典型的明代园林图,一座庭院位于城郭之下,远处城墙清晰可见,树木虬枝挺然,画面中间主人由一童子相伴,安然持杖而立。本
应是主体的若墅堂被竹篱环绕,形态简单概括,既没有被强调,也无特别之处。(图1)在若墅堂的诗中[8],文徵明进一步具体化了这种“不出郛郭,旷若郊野”意象的环境物质征,“流水”、“断桥”、“春草”、“槿篱”是“见远情”、“高远地”意象构成的主要实际景物,而堂自身的物质特征,例如建筑的形态、材料、色彩等,无论在图中还是诗中都几乎被忽略。文徵明对若墅堂的物质环境描述是抽象的,是典型“山林深寂之趣”环境的呈现,并无具体内容和信息,如果我们简单地把上述内容视为若墅堂的环境意象,就忽视了“为唐陆鲁望故宅”这个重要信息,实际上,构成若墅堂环境意象的关键是典故的使用。
“皮陆松陵唱和”是晚唐时期的一段文坛佳话,自然会引发诸多围绕这个事件的联想,尤其是《松陵集》当中闲适之作颇多,这一点尤其符合王献臣的身份。仕途坎坷,以及父亲王谨的过世,最终使王献臣放弃了仕途之路,在明正德初回到苏州,修建了他唯一的园林。王献臣的特殊身份在于他因其父在京城为官而生于燕地,并非土生土长的苏州人。[9] 作为一个异乡官员, 在致仕回乡之后,身份的建立对于王献臣来说并非一件易事,他必须在当地建立文化上的认同,园林成为了他确定自身位置的重要手段和场所。拙政园以及围绕着拙政园所展开的一系列持久的“文化活动”帮助王献臣完成了社会角色——从官员到乡绅——的转换,建立了一个当时乡绅应有的身份标识。基于当时的人对于“皮陆唱和”典故的熟悉,园主将自己与所期望的“筑室种树,灌园鬻蔬,逍遥自得,享闲居之乐者”[10]的理想世界与不同时间的文化内容并置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多数人可以理解的意象图式。典故的使用建立了园中物质环境与文化的联系,也由此形成了依赖想象的虚境,文徵明对环境物质因素的典型化处理正是为想象留出足够的空隙。这种方式在拙政园的环境意象构成当中不断地被重复使用,如小沧浪。拙政园“园有积水,横亘数亩”[11],水域开阔是此园的主要特点,文徵明强调其“类苏子美沧浪池,因筑亭其中,曰小沧浪”[12],并且“昔子美自汴都徙吴,君亦还自北都,踪迹相似”[13]。通过这样的描述,王献臣的园林与名园“沧浪亭”,以及两位园主被关联在一起。从文徵明的诗画中可以了解到,在选取文化符号构建林园意境时,王献臣有意识地使用了诸多大家所熟悉的文化概念,以及得到普遍认可的价值取向——志清、意远、沧浪等。环境意境的构建实际上首先是选取这些带有指向性的符号。“俯窥鉴须眉,脱履濯双足”[14],“岂无风月供垂钓,亦有儿童唱濯缨”[15],文徵明在拙政园诗画当中,以文字和图像的形式,反复地强化了拙政园中的这些文化符号。[16]
除了典故的使用,拙政园的一些环境意象是建立在王献臣的个人经历之上,“梦隐楼”所隐含的是王献臣带有传奇色彩的“君赏乞灵于九鲤湖,梦得‘隐’字”[17] ;“槐雨亭”中,场地“榆槐竹柏,所植非一”[18] 与“槐雨者,著君所字号也”[19]相对应;“八月文场怀往事,三公劝业付诸郎。老来不做南柯梦,犹自移床卧晚凉”[20] 和“玉泉”[21] 暗示了王献臣在京为官的经历。这几个环境中,王献臣的个人生活,尤其是仕途生活,当中一些值得记述的事件代替了典故,成为决定环境意象的因素,但环境意象的构成模式与上述的若墅堂、小沧浪、志清处却很相似。
从若墅堂、梦隐楼、小沧浪亭、槐雨亭、志清处、意远台、玉泉中,环境意象的构成的关键是在拙政园这个场地当中建立与“过去”的联系,即在“此时的这个场所”当中构建“彼时那个场所”。在这个结构中,环境意象的形成是基于场地和园主与历史或文化的某一时刻、某一事件(皮陆唱和、九鲤湖乞梦等)和或某一典型人物(陆鲁望、苏子美等)的对应关系。尽管场地和园主王献臣的身份、经历都具有其特殊性,但是这种特殊性在这个环境意象结构当中并不被独立强调,选用的部分是可以建立关联的相似内容,例如场地“居多隙地,有积水亘其中”[22] 成为了小沧浪,“梦得隐字”类同陶渊明的归隐之举等。在相似关系建立之后,园中“此时此景”就建立了与历史文化当中“彼时彼景”的联系,以往的价值被纳入到此刻当中。
将以往纳入现在,是中国园林一种典型的意象建构方式,但是环境意象的形成,还需要另一类重要条件——环境物质因素。建筑物在今天的环境构成中通常作为主体,场地上的其他元素是对建筑的呼应。但是在文徵明画中,建筑物或是如前面提到的若墅堂,形态抽象、概括;或是如梦隐楼,建筑仅占据了右边一小块画面,且被树木遮挡若隐若现。建筑物在文徵明笔下的拙政园中是环境意境的识别[23],以及形成体验的条件[24],而不是构成环境意象的主体。在环境中意象的完成是基于联想的,与以往建立关联,并且,在环境中联想应该是连续延绵的过程。环境中的建筑或是与其他物质因素构成的场景是为了唤起环境中文化隐喻的联想,环境中具有自身张力的物质形态将会打断或干扰体验者的联想行为,从而破坏环境意象的形成。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文徵明所表现的物质环境多是“流水断桥春草色”(若墅堂)、“落日下回塘,倒影写修竹”(志清处)为人熟悉的典型场景;或是“绝临人”、“无车马”(若墅堂)、“意茫茫”(梦隐楼)、“渊深浤渟”(志清处)、“滉漾渺弥”(小沧浪)呼唤个人情感的抽象场景。文徵明在《拙政园三十一景图》当中对环境物质因素的抽象表现,实际上对联想空隙保留。[25]这种由联想建立“今、夕”和“此、彼”对应的环境意象结构在拙政园中并非是唯一的,拙政园中繁香坞、深净亭、待霜亭、听松风处等场所的环境意象并没有明显的叙事性和文化隐喻,而是由一系列的审美活动所构成的具体情境。

2. 听松风处


3. 待霜亭

二、在时间中的人和物
繁香坞在若墅堂之前,“杂植牡丹、芍药、丹桂、海棠、紫璃诸花”[26], 又诗云“杂植名花傍草堂,紫蕤丹艳漫成行。
春光烂漫千机锦,淑气熏蒸百和香。自爱芳菲满怀袖,不叫风露湿衣裳。高情已在繁华外,静看游蜂上下狂”。虽然文徵明并未过多描述人的活动,但是了解当时社会生活的人都会自然地联想到园林的重要活动——“花事”。文徵明自己的诗集中有诸多“陈氏会客赏牡丹”[27],或“汤子童小隐堂观种菊”[28]这样的活动记录,王世贞所写 “花时召客,以大白泛之,必令醉而后已”[29] 更是季氏园的盛事,诸如此类举不胜举[30]。繁香坞诗中虽描写的是“春光烂漫”时的花草繁茂之景,但繁香坞所植海棠三月花开、芍药四月花开、牡丹的花期在四、六月
间,丹桂八月,这几个花名的出现足以让人想到若墅堂一年当中小集不断的热闹景象。“花”是繁香坞环境构成的主要物质元素,但是围绕“花”所展开的人的行为和活动,看、观、宴、
召客、咏等是环境意象形成的关键,如果缺少了人的参与,环境的意象将无法形成。值得注意的是,“花”看似是影响和驱动这些行为和活动的因素,实际上这个环境意象重要的是时间概念。花的状态随着时间不断地变化,人的行为和活动是对这种变化的一种回应,这种在时间中人与环境形成的特定关系同样表现在深净亭的意象当中。
文徵明对深净亭的环境描述是“面水华池修竹环匝”,“绿云荷万柄,翠雨竹千头”,“不闻车马过”[31],在这样的环境中,人的状态是“睡起龙团熟,青烟一缕浮”[32]。类似的场景在当时的很多文章中都有提及,“坐雨闭窗,午睡初足,就案学书,啜茗味淡,一炉初熟,香霭馥馥撩人,更宜醉筵醒客”[33],又或“香、茗之用其利最薄,物外高隐,坐语道德,可以清心悦神”[34]。(图2)不同于繁香坞,深净亭的环境意象中啜茗、焚香、睡起、就案学书、坐语等行为是某一时刻的某一场景,呈现出时间的凝固状态,倚玉轩、芭蕉槛都带有类似片段性的,无视时间流动的环境意象特征。这是一个典型并且十分有趣的环境特征,现实的物质环境当中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凝固,季节更替,花木随之而变,人也不可能总是睡起、啜茗,但是这种环境意象的完成必须建立在再现某一时刻的场景之上,是一种理想的环境样式。为了完成这样的环境意象,当时文人构建了一个复杂的审美性的日常生活模式,例如《长物志》、《考槃馀事》、《遵生八笺·起居安乐笺》等。这类书籍反复强调的实际是物、人、时间的一种相对固定的关系和状态,在这种关系和状态之下,环境意象才得以完成。
与前面讨论的隐喻性环境意象不同,在建构这类环境意象的时候,历史、人物、事件的相似性并不是意象构成的主要因素,建立在时间概念上的物和人状态的关系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例如,同样以深净亭为场所,“睡起龙团熟,青烟一缕浮”和“池上秋容霜点菜,樽前风味蟹流膏”[35] 就完全是两种环境意象,夏秋更替,不但周围花木变化,茶与香也变成了酒和蟹,人的状态自然随之而变,时间的流动性是牵动这一系列变化的源头。
例如待霜亭[36] 的“待霜”二字实际是一个时间概念,不仅是秋天霜降的一个时刻,而是一个等待的过程,由一个细微变化延伸的漫长、几乎静止的过程。“待霜”所呈现的环境意象是建立在时间的延长之上,在文徵明描绘的拙政园中,听松风处也属于相近的意象。这两处环境的一个共同特征是环境构成的物质条件十分简单,待霜亭“在坤隅,傍植柑橘数十本”[37],听松风处“在梦隐楼北,地多长松”[38],几乎就是场地自身的植物条件。图中所表现的也是人物安静地坐于亭内、松下,画面中大量留白,其他景物并不存在于画面当中。(图2、3)物质环境的纯粹与时间安静的流动,打破了故事性的表达,呈现的是稍纵即逝的感性意象。待霜亭的这种意象与繁香坞和深净亭不同,深净亭的画面景致丰富,呈现出一种瞬间动态,画面中的人物也许在清谈,也许在啜茶,是一个瞬时场景的表达(图4);繁香坞一帧,若墅堂前茂盛花木,一小童持壶行走其间,可以猜测他也许是在做宴饮之前的准备(图5)。在深净亭和繁香坞的诗画中,我们都可以感受到活动的场景的出现,环境的意象是流动时间中的某一时刻,或是特定时刻的凝固,但是,在“待霜亭”和“听松风处”的环境意象中无所表现,时间是缓慢消耗的过程,是时间自身。在类似拙政园的中国古典园林当中,这种时间性的环境意象最富有诗意,是最精致的感性体验。

4. 深净亭


5. 繁香坞

结论
在上述拙政园的环境意象中,可以看出两种结构。若墅堂、梦隐楼、小沧浪亭、槐雨亭、志清处、意远台、玉泉等处的隐喻性环境意象是一种相对静态的结构,时间的流动虽然会使环境中的一些物质因素发生改变,例如花木,但是意象所追求的是更为恒常的与历史的关联。在这种意向当中,环境中的物质因素退于文学性之后,是作为意象发生的场地标识,若墅堂和梦隐楼中,堂和楼的出现不是为了突出建筑之物,而是使“若墅”和“梦隐”有所依托。陈从周所说“古人构园成必题名,皆有托意,非泛泛为之者”,又“……情趣因异,要之必有我存在,所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何以得之,有赖于题咏,故画不加题显俗,景无摩崖(或匾对)明,文与艺未能分割也。”[39] 在这种环境意象的结构当中,人的联想活动是构建意象的主动因素,联想的介入方可形成环境意象。此类环境中建筑物突出的形态,或带有过于清晰指向性的场景都将破坏联想的发生,试想若陆鲁望雕塑立于若墅堂前则意境全无。因此,环境中物质元素的抽象性和典型性特征,同样是产生环境意象的条件。而繁香坞、深净亭、待霜亭、倚玉轩、芭蕉槛、听松风处等处的时间性环境意象结构是一种相对动态的结构,环境中那些呼应时间的物质因素随时间而变,这种变化可以是微弱细腻的,也可以是强烈醒目的,物的变化影响人的行为,进而在同一场地形成不同的环境意象。环境物质因素在这种结构中的状态具有多样性,有可能是一个单独的“物”,例如待霜亭的柿树,也有可能是多个“物”,例如深净亭中的水、竹、茶、香等。但是无论多少,物、人和环境需要形成特定的情景,而这种情景是当时的文人阶层对日常生活中各种物品和活动的艺术化处理。在这个结构当中,日常生活的审美化是意象形成的首要条件,环境意象实际是人持续的对环境所表现出的时间性的诗意回应。
当今的拙政园仅存在前面所说的第一种环境意象。历史性、叙事性的隐喻元素一直存在于拙政园当中,并且500 年的历史使其层次越来越多,如王羲之所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
昔”,文徵明和当时的陆鲁望、苏子美一样也被纳入了拙政园的历史当中;小飞虹、小沧浪亭、嘉实亭、远香堂、香洲、观山楼这些分属于不同时代,由不同园主建造的景致和建筑成为新的标识,在今天被并列在同一个环境当中,形成新的“此时此地”,虽然不同于文徵明所描述的意象,我们依旧可以在其中完成联想,完成带有这个时代特征的环境意象。但是那些以审美化的日常生活为基础的环境意象已经消失在拙政园当中。当进入园林的时间由“开园”和“闭园”所限定的时候,现代社会的时间性就取代了文徵明所处时代的文人与时间诗意的联系;而拙政园从“私人”领域到公共场所——城市公园——的转化,则使得那些审美化的生活和行为无所依托。一个小时摩肩接踵的游览过程,如何能体验在“待霜亭”中任时间从身边流逝的美感?又怎能有“独坐南轩,望隔岸横冈叠石峻嶒,下临清池,磵路盘纡,上多高槐、柽、桧、柏,虬枝挺然,迥出林表,绕堤皆芙蓉,红翠相间,俯视澄明,游鳞可取,使人悠然有濠濮间趣”[40] 的感受?
文徵明用他自身的感受和联想连接了当时与历史、此地与他处;用他的审美经验建立了环境中时间、物质和行为的联系。在诗画中,呈现了拙政园层层叠叠的环境意象,也提供给我们环境意象建构的不同图式。只有了解环境意象的这些图式之后,我们才有可能认识到,在今天的环境中我们拥有什么,以及失去了什么。

注释:
[1] 苗鹏云:“苏州园林景观和意境构成手法分析解读——以拙政园为例”,《山西科技》,2007. 2;林辉、肖旋:“拙政园空间结构的演变与空间句法分析”,《园林》,2012.1 ;夏玉兰、郝日明:“苏州拙政园六景点植物配置现状的群落学分析”,《苏州科技学院学报(自然科学版)》,2008.4。
[2] 高居翰、黄晓、刘珊珊:《不朽的园林》,第二章:画中园林——文徵明《拙政园图》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北京,2012 ;李志坚:《文徵明〈拙政园三十一景图〉研究》,南京艺术学院硕士论文,2007 ;卜复鸣、徐青:“明代王氏拙政园原貌初探”,《中国园艺文摘》,2012.2。《明代王氏拙政园原貌初探》是依据文字和图像资料对拙政园空间的复原工作,虽然缺少具体数据信息,但论文再现的拙政园布局方位基本准确。其中,论文中的拙政园全园鸟瞰图对于了解当时拙政园的空间结构具有参考价值。
[3] 近年一些学者对于“意境”在中国美学和诗学的经典地位提出质疑,并在此基础上对意境以及相关的概念进行了梳理工作,主要参考萧驰:《抒情传统与中国思想——王夫之诗学发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第132 页;蒋寅:“原始与汇通:意境概念的古与今”,《北京大学学报》,2007.3 ;罗钢:“意境说是德国美学的中国变体”,《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11.4。
[4] 叶朗:“说意境”,《文艺研究》,1998.1。
[5] 蒋寅:“语象·物象·意象·意境”,《文学评论》,2002.3。
[6] 周道振辑校:《文徵明集》补辑,卷第二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1275 页。
[7] 同[6],卷第十六,第 1205 页。
[8] 同[6],卷第十六,第 1205 页。若墅堂诗:“会心何必在郊垌,近圃分明见远情。流水断桥春草色,槿篱茅崖午鸡声。绝怜人境无车马,信有山林在市城。不负昔贤高隐地,手携书卷课童耕。”
[9]《明史》,十六·列传第六十八·王献臣,中华书局,北京,1995,第4810 页。
[10] 同[6],卷第二十,第1277 页。
[11] 同[6],卷第十六,第 1206 页。
[12] 同[11]。
[13] 同[11]。
[14] 同[6],卷第十六,第 1207 页。
[15] 同[14]。
[16] 参见柯律格(Craig Clunas):《雅债:文徵明的社交性艺术》,刘宇珍、邱士华、胡隽译,三联书店,北京,2012,第67 页。柯律格对文徵明与王献臣的交往在《雅债》一书中做了详细的论述:“文徵明最早纪年散文的受赠者王献臣,定然是个相当重要的庇主,因两人往来的时间……,罕有能匹者。……王献臣确切的生卒年代甚至无可稽考,只能够从他当官的时间估算他至少较文徵明长十岁以上(则他的生年应不晚于1460 年)。关于……二人往来最早可见于1490 年,时王献臣正逢事业低潮,……文徵明提到……与王献臣结交,并强烈表达对朝廷惩处王献臣的不满。”从两人亲密的关系可以推测文徵明是了解王献臣对拙政园的最初设想,因此诗文所呈现的状态不仅是文徵明,同时也反映了王献臣对拙政园的理想规划。
[17] 同[6],卷第十六,第1205 页。梦隐楼诗:“林泉入梦意茫茫,旋起高楼拟退藏。鲁望五湖原有宅,渊明三径未全荒。枕中已悟功名幻,壶里谁知日月长。回首帝京何处是?倚栏惟见暮山苍。”
[18] 同[6],卷第十六,第1210 页。
[19] 同[18]。
[20] 同[18]。
[21] 同[6],卷第十六,第1213 页。“京师香山有玉泉,君尝勺而甘之,因号玉泉山人。及得泉于园之巽隅,甘冽宜茗,不减玉泉,遂以为名,示不忘也。”
[22] 同[6],卷第十六,第 1206 页。
[23] 同[6],卷第十六,第1205 页。“及得此地,为戴顒、陆鲁望故宅,园筑楼以识”。
[24] 这里所说的条件实际上是一个双向过程,一方面场地的条件决定了建筑物的位置,例如王鳌为其弟王銓择地筑楼,因其地“西南湖波渺瀰,……东北平田际天”故王鳌以为“是宜为楼,以瞻乎远据乎胜”,后起名东望楼。另一方面根据在建筑物当中的体验所做的文化性选择又决定了环境意象的形成,因此东望楼虽“望无所不宜”但“独曰东望,惓惓故土水木本源之意”。(王鳌:《震泽集》卷十六,《东楼记》。)
[25] 据顾起元《客座赘语》:“正德已前,房屋矮小,厅堂多在后面,或有好事者,画以罗木,皆朴素浑坚不淫。嘉靖末年,士大夫家不必言,至于百姓有三间客厅费千金者,金碧辉煌,高耸过倍,往往重檐兽脊如官衙然,园囿僭拟公侯。下至勾阑之中,宜多画屋矣。”(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五·建业风俗记,中华书局,北京,1987,第169 页。)建筑的简单朴实形态尽管有拙政园建造年代的原因,但是从文人山水画中对建筑形态一贯的简单化和抽象画的处理可以推测,这是一个有意识的选择。
[26] 同[6],卷第十六,第1205 页。
[27] 同[6],第207 页
[28] 同[6],第192 页。
[29] 衣学领主编:《苏州园林历代文钞》,王世贞《太仓诸园小记》,上海三联书店,2007,第208 页。
[30] 参见“明清江浙文人的看花局与访花活动”,《淡江史学》,2007.9,第75-108 页。
[31] 同[6],卷第十六,第1208 页。
[32] 同[31]。
[33] 文震亨、屠隆:《长物志·考槃馀事》,浙江出版联合集团/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杭州,第272 页。
[34] 同[33],第153 页。
[35] 同[6],卷第八,钱孔周池亭小集,第165 页。
[36] 同[6],卷十六,第1208 页。
[37] 同[36]。
[38] 同[36]。
[39] 陈从周:《园林清议》,江苏文艺出版社,南京,2005,第18 页。
[40] 恽寿平:《瓯香馆集》,卷十二。

参考文献:
[1] 陈从周:《园林清议》,江苏文艺出版社,南京,2005。
[2](英)柯律格:《雅债:文徵明的社交性艺术》,刘宇珍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北京,2012。
[3](美)高居翰等:《不朽的园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北京,2012。
[4] 胡晓真、王鸿泰:《日常生活的论述与实践》,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台北,2011。
[5] 蒋寅:“语象·物象·意象·意境”,《文学评论》,2002.3。
[6] 邱仲麟:“明清江浙文人的看花局与访花活动”,《淡江史学》,2007.9。
[7] 魏嘉瓒:《苏州古典园林史》,上海三联书店,2005。
[8] 文震亨、屠隆:《长物志·考槃馀事》,浙江出版联合集团/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杭州,2011。
[9] 叶朗:“说意境”,《文艺研究》,1998.1。
[10] 衣学领主编:《苏州园林山水画选》、《苏州园林历代文钞》,上海三联书店,2007。
[11] 张廷玉等:《明史》,中华书局,北京,1995。
[12] 周道振辑校:《文徵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3] 宗白华:《中国艺术已经之诞生》,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