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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精神的衰退 :对田子坊社区更新模式的反思

  • Update:2014-10-18
  • 周 剑
  • 来源: 《装饰》杂志第8期
内容摘要
当前,为了保护历史社区原有的生活形态,让使用者作为主体参与到社区更新之中已经成为人们的共识,田子坊社区更新就是使用者参与的典型案例。然而在田子坊,商业化导向的更新方式复兴了社区的经济环境却导致了社区精神的衰退,原住民的生活很难融入到更新后的社区环境之中,社区的历史和文化价值没有得到真正的利用,使用者之间的关系也渐趋疏离。因此,传承社区的历史文脉,实现社区精神的回归,应该是社区更新的首要目标。
关键词 : 使用者参与、功能置换、社区精神、场所精神、在场与缺席
一、社区精神的衰退与使用者参与社区更新
 
独特的历史社区风貌,加上商业文化的注入,使得田子坊在很短时间内就成为知名的旅游观光地。如果以经济的复兴来衡量,田子坊社区更新是成功的 ;以历史风貌建筑的保护来考察,田子坊的历史建筑无疑也是最原汁原味的 ;再从社区原住民生活形态的延续来看,田子坊仍有一部分原住民生活在这里,这也给了游客近距离接触里弄文化的机会。对比田子坊,有一些历史社区的更新(如上海新天地),采取迁出原住民的更新方式,使得社区的生活形态出现断裂,从而使社区难以被真正激活。在田子坊社区更新中,原住民的生活形态被最大限度地保留,因为更新的主体是包括部分原住民在内的社区使用者,更新后的社区定位为商住混合。田子坊社区更新是一种居民自发参与城市更新的模式[1],这无疑对于我国城市社区更新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在田子坊,让使用者参与社区更新的最初动机来自民间,一些专家和艺术家看到了田子坊作为老上海里弄文化印记的历史价值,发出了对社区采取保护式更新的呼声。[2] 然而,在后工业社会,商业和旅游业主导了城市更新的走向,这种思潮也影响了历史社区更新的进程。随着社区的老厂房被改造成艺术工作室,田子坊的知名度逐年提升,大量的商户和创意企业陆续入驻田子坊,发展出繁荣的商铺经济,文化创意产业也在这里生根发芽。经济繁荣的同时,也使这里房屋租金逐渐攀升。不同的使用者重新定义着社区的空间,他们有着各自的利益诉求,并且不断向外延伸着自己的社交领域。人员的流动性增加,更触发了使用者特别是原住民的不确定之感。社区的管理走向市场化,进一步减少了社区使用者之间情感联系的可能性。游客对社区原住民生活的观瞻似乎只是一种猎奇,原住民因此也感到隐私被曝光,他们仅有的居住空间被不断压缩。
 
历史社区之所以能打动人并成为城市文化和品格的象征,一方面是因为它记录了不同时期社区使用者的居住习惯和社会交往,以及与社区使用者相关的各种事件等生活内容 ;另一方面是因为围绕上述生活内容而产生的使用者共同认可的思想、观念、信仰、品德和意志,这些都属于社区精神的范畴[3]。与社区建筑及环境的保护相比,社区精神的延续同样重要,人们逐渐意识到社区精神的延续离不开使用者的深度参与。但是在田子坊社区更新中,让原住民继续生活在社区,由原住民与新的使用者一起参与社区更新,仍然无法挽回已然衰退的社区精神。社区成为商业资本的附属品,老式建筑服务于商业和创意产业,风格各异的室内外环境降低了环境的整体识别性,新的使用者对社区文脉和环境的依存度降低。社区环境可以诱导人们消费而与社区精神的传承无关。社区原住民与新的使用者之间越行越远,留下了社区内人流如织和商业繁荣的表象。
 
二、场所深度意味的消解
历史社区的环境与居民的生活有着对应关系。然而在后工业时期,这种对应关系被打破,生活在这里的人与社区的环境没有内在的关联。美国学者杰姆逊认为后现代文化是一种空间化和平面化了的文化,它颠覆了现代主义文化中的时间性要素,因而缺少深度。[4] 在这种语境下,原本连续的城市空间开始断裂,人们普遍生活在缺乏深刻历史感的环境之中,环境的冷漠和生疏已经给人类带来了诸多困扰。上世纪 70 年代,挪威建筑理论学者诺伯舒兹指出了场所精神对于现代人的重要性,他认为“……场所精神的形成是利用建筑物给场所的特质,并使这些特质和人产生亲密的关系……”[5] 而环境必然是因为人在环境中发生的事件才能与人产生密切关联。显然,场所精神强调的是人对环境体验的时间维度。然而,在当代有深刻历史感的环境遗存通常被平面化、碎片化、拼贴化和功能化的方式加以改造和利用,这些遗存的场所精神被解构、被调侃甚至被曲解。失去了深度意味的城市空间,只有不断地在外在形式上寻找“刺激”。在国内,已经出现了很多将工业遗产建筑改造成创意产业园的案例,如北京的“798”、上海的“1933老场坊”、南京的“1865创意园”等。将商业、艺术和创意产业注入原本已经衰败的工业建筑中,激活了这些曾经废弃的工业遗存,取得了一定的成功。然而将这种模式完全移植到城市历史社区更新之中是否可行,仍然值得商榷。
 
步入田子坊,楼上晾晒的衣物与楼下异彩纷呈的户外灯箱广告,提示着人们进入了旧时上海的里弄空间。装饰感极强的广告字在老旧的外墙上显得特别醒目,洋溢着主题氛围的店铺环境镶入石库门建筑之中,顿时给人以时空的穿越之感。柔和的定向光投射在经店铺主人重新装点的门楣处,颇具韵味,然而这样的家门口早已没有了家的意味。曾经是孩童嬉戏场所的里弄环境如今成了人来人往、繁华喧嚣的商业空间。邻里之间嘘寒问暖的场景也逐渐远去。你身处田子坊,但已经离开了田子坊。对于不同的社区使用者而言,田子坊是否还承载着社区邻里关系的记忆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作为场所和社区的田子坊逐渐被消解,社区的历史不再约束社区的使用者。
 
三、使用者的在场与缺席
 
雅各布斯认为城市街区最好有两种以上的核心功能,这样可以照顾到不同的人在这里工作和生活[6]。然而,城市多样性的生成很少决定于人的主观意志,如果商业功能逐渐取代居住功能,就会对更新后的社区中的人的思想和观念产生影响。当前城市历史社区的衰退在很大程度上是社区精神的衰退,其主要原因在于由于人们生活方式的变化,社区使用者之间不再那么依赖,缺少密切交往的社区使用者开始彼此疏远,很难延续以往的社区精神。因为社区精神的衰退,引发了诸如社区原有的生活形态断裂,社区特有的文化和品格不复存在,社区使用者之间缺少信任,社区治安变差等一系列问题。
 
在 20 世纪 20 年代,田子坊形成了多种风格的住宅和里弄工厂共存的建筑格局。[7] 海派里弄文化的精髓正在于居民来自五湖四海,分布在各个阶层,居民彼此互助也互相影响,他们有着强烈的场所意识。人们往往通过所住的街区环境来界定身份和观念。新中国成立后,田子坊的社区精神继续在街坊邻里之间延续。一栋建筑住有多户居民,居民在平时上下楼梯以及出入社区时,彼此能够经常见面,虽然难免会有矛盾和干扰,但这并不妨碍社区居民之间的情感联系。社区使用者遵循着一种公共秩序,这种秩序由内而外规定和约束着人们的行为。社区使用者之间密切的往来进一步增强了
使用者的社区意识。
 
在当前,更新后的田子坊社区,不同的使用者混合居住,使人感觉仿佛回到了旧上海时期的田子坊。但是现在的田子坊社区更新更多地遵循着一种商业法则。随着商品交换逻辑被植入田子坊社区,社区的居住功能被弱化,原住民的生活因此受到很大的影响。社区使用者共同遵守着市场契约,但外在的规范使得不同的使用者之间缺少深度交流,很难形成内聚的社区关系。商业法则改变着社区空间的一切,也规定着不同使用者的观念和行为。社区一部分原住民出租自己的房屋给新的使用者,商户承租房屋从事经营,艺术创意企业将这里的历史风貌建筑作为一种有利于企业经营的稀缺资源,潜心创作的艺术家更看重田子坊不可复制的历史文化价值和相对低廉的租金。不同的社区使用者有着各自的使用目标,因而难免彼此干扰。社区他们需要正常的作息规律,安宁的生活是他们追求的目标。而店铺的营业时间过晚会影响居民休息,游客进入原住民居住的区域会干扰他们的生活,在游客面前居民的日常生活少有隐私可言,只有单独而设的门禁界定着他们的生活空间。相对于店铺区的热闹,艺术中心和画廊等区域则鲜有人参观,艺术家的艺术与时尚流行之间在这里有着明晰的分野,但这不妨碍艺术家在田子坊举办艺术展。严肃的艺术,作为一种重要的反思力量,与艺术产业形成“对峙”,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在这里“交锋”。 而位于店铺区中的酒吧、服装店和工艺品店人流如织,游人可以点杯咖啡,独坐在充满异域风情的院落中享受闲适的午后时光,或是在朦胧的酒吧灯光的映衬下,与友人畅谈古今。
 
艺术与时尚糅合在一起,这种氛围弥漫在整个社区,这是最受游客欢迎的生活情调。与游客新奇的感受形成对照的是原住民平淡的生活态度,商户的变动更是寻常之事,使用者遵循着各自的规则生活着,只有原住民进出里弄的身影还能让人产生关于老上海里弄文化的联想。拂去浮华的外表,不难发现,商业的植入使得社区的环境缺少了历史深度和独特的品格。不同的使用者貌合神离地生活在社区中,使用者之间始终有着一道无形的边界,泾渭分明地界定着各自的位置、观念和生活形态。使用者在推进社区经济繁荣上证明着他们的在场,而社区没有精神内核,缺少凝聚力,难以延续社区的文脉。
 
结语
 
实际上,在田子坊,商业的强势也反映出商业逻辑已经取代了原先的社区属性,主导着社区生活形态的演变。在这一前提下,保留社区原住民的生活形态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社区的生活形态无法回到过去,但也绝不意味着可以切断同历史的联系。现实的状况是,社区原有的历史文化被不同的使用者当作一种消费资源加以利用。而值得担忧的是,人们在肆意消费社区的文化历史的同时,也使得社区丧失了重新获得社区精神的机会。通过功能置换来激活社区的更新方式带来了社区的经济复兴,却也加深了使用者之间的隔阂。此外,过于商业化的社区更新必然会抬高这里的生活成本,进而切断了大众参与艺术创造的机会。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纽约的 SOHO 区是贫苦艺术家的乐园,而随着其知名度上升,大量商业资本的注入使得地价高涨,来此旅游的观光者络绎不绝,而艺术家则因为生活成本上升纷纷远离这里,这一区域迅速被商业文化侵蚀就是一个例证。[8]
 
值得思考的是,相比于旧的工业废弃地,社区是一个以居住功能为主的环境,有着更为独特和丰厚的人文传统和场所精神。因此通过发展服务业来实现复兴社区目标的同时,是否更应该考虑保护和延续历史社区的人文传统和场所精神?在城市历史社区更新的过程中,除了物质环境和功能形态的更新之外,更需要围绕社区的文化和使用者的社区生活展开社区精神的复兴。由使用者参与社区更新过的意义在于为社区找到一种契合社区文脉的保护与发展的途径,以延续社区的精神和文化,使之能够引发人们重新思考社区的内涵,从而实现社区精神的回归。
 
注释 :
[1] 于海、钟晓华、陈向明 :“旧城更新中基于社区脉络的集体创业——以上海田子坊商界为例”,《南京社会科学》,2013.8,第 60-68 页,第 82 页。
[2] 于海:“同城更新叙事的权利维度和理念维度——以上海‘田子坊’为例”,《南京社会科学》,2011.4,第 23-29 页。
[3] 奚从清:“论社区精神”,《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5,第 125-129 页。
[4] 周宪 :《20 世纪西方美学》,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第226 页。
[5]  (挪威)诺伯舒兹 :《场所精神 :迈向建筑现象学》,施植明译,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武汉,2010,第 23 页。
[6]  (加拿大) 简·雅各布斯 :《美国大城市的生与死》,金衡山译,译林出版社,南京,2006,第 135 页。
[7] 李燕宁 :“田子坊——上海历史街区更新的自下而上‘样本’”,《中国文化遗产》,2011.3,第 38-47 页。
[8] 张煜:“反思纽约 SOHU 艺术园区”,《大众文艺》,2013. 9,第 104-105 页。
 
周  剑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