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看金山农民画

      近几年，我对民间艺术有些担忧，因为曾经很有地方特色的民间艺术，特色愈来愈少了，甚至引起我的怀疑，某些所谓民间艺术，是否真正是“民间”的？如像某些民间剪纸，只是追求工细、写实，与绘画几乎分不出了；民间陶瓷，经过学了一点基础图案的人，进行“帮助提高”，弄得不洋不土，失去了原有的地方特色；陕西户县的农民画，最初看到时极好，过了几年再看到时，几乎和文化馆的宣传画没有两样了。——因为经常上当，我对“民间”有些倒胃了。
      金山农民画展开幕后，我带着疑虑的心情到会场。然而，出乎意外，第一眼就使我兴奋起来，这是真的，美的也是善的，是高质量的农民艺术，于是我情不自禁地连声称赞：好、好、好！展出期间，我参加了座谈会，接连又看了两次。——近几年来，有许多重要的国内外展览会，因为杂务纷繁，都没有顾得上去看。金山农民画展为什么这样吸引我，使我连看三次？
      金山农民画，究竟好在哪里？——我的第一个直感是：这些画都表现出一种乐观情绪。这种情绪强烈地感染了观众。他们对生活中的各种新事物，关于：过年、集体结婚、托儿所、养蜂、生小牛等等，都形象地生动地表现出来；对他们的生活环境：冬天竹林的雪、夏天的瓜棚、荷塘、果园、渔港等等，以及金山特有的那种飞檐的瓦房，——都描绘得十分美丽和丰富。他们热爱生活，没有对生活的爱，就没有那么强烈的趣味去描绘，这是生活主人的态度。
      我国农民，过了几千年的屈辱生活，处于奴隶地位的农民，不可能有这样开阔的胸怀来歌唱生活。金山农民画，每一幅画，都是一支光彩闪烁的民歌，它们健康、朴实、清新、活泼而又意味深长！
      据说，金山农民以刺绣为副业，家家都能刺绣。她们在刺绣劳动中，时时要配色，因此对于色彩审美方面就积累了很多经验。刺绣要画花样，因此，对于：龙、凤、狮、虎、公鸡、鸳鸯、鱼、蝴蝶、牡丹，甚至云头、山水等等传统画法，造型能力很强。他们画画是把刺绣移到纸上，当然不是容易的事，完全是一种创作。也许她们用针比用笔更熟练，由于用笔不熟练。所以线描极认真，自然出现了“铁线描”，“屋漏痕”，就不会出现某些画家的“熟甜”，也不会出现专业画工的那种“旧套子”。——也许，金山农民画，好就好在一个“生”字。她们描绘线条，由于手“生”而更好，但对于生活，她们却是非常熟悉，不是那种“走马看花”或“下马看花”，她们是生活于花中。
      他们热爱自己的生活。他们又是自己生活环境的创造者，房子是自己盖的，衣服是自己缝的，百褶裙是自己绣的，雕花床是自己刻的。……他们创造了美，他们是美的主人！他们充满了自信与自尊。虽然金山县离十里洋场的上海不远，但在金山农民画中，他们似乎没有受到半封建半殖民地庸俗、颓废的美学污染，金山农民画如一股出山的清泉，清馨沁人。
      金山农民画与我国古代壁画、民间年画在艺术处理上是一脉相承的。大场面构图，十分严谨，细节是精致而不烦琐：如“过年”，“满月”等画，引人入胜，令人感到丰富满足！
      金山农民画不受透视限制，充分使用空间，如布店、鱼市以及静物画都是如此。农民画与儿童画都有人类早期文化的特色，对专业艺术工作者来说，有很多地方值得借鉴。只要不带偏见，虚心对待，就会得到启发与反省。
      因之，金山农民画的被发现，金山文化馆是立了功的。至于今后如何引导和提高，需更加慎重研究。
      我很同意这一说法，即民族传统包括民族与民间两大部分。而民间艺术，除鲁迅先生提倡的民间年画、新年花纸等等之外，应把农民自己的创作包括进去。我以为这一部分尤其重要，因为在旧时代，农民不得温饱，哪有条件和余裕去画！
      伟大如先知的鲁迅先生，也未能预期到今天金山农民画能达到这样的辉煌成果。

      原载《装饰》1980年丛刊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