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饰杂志,《装饰》杂志社, 立足当代 关注本土 www.izhsh.com.cn

未来主义和纯粹主义――欧洲机器美学的缘起

  • Update:2010-03-31
  • 陈岸瑛
  • 来源: 装饰2010年第4期
内容摘要
内容摘要:本文通过回顾未来主义和纯粹主义的历史,追溯了机器美学在欧洲现代主义艺术运动中的起源。结合西方学者在这一问题上的有关论述,本文试图回答,是什么样的机器激起了当时的艺术家对机器的热情,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热情,其具体表现形式又是什么。
关键词:机器美学,现代主义艺术,未来主义,纯粹主义
 
二、纯粹主义,有形与无形的机器
 
未来主义绘画在技法上不如立体主义成熟,在语言的形成和精炼过程中,事实上也曾受到过法国立体主义的帮助和影响。但是,与毕加索和布拉克所代表的立体主义相比,它带有更为强烈的时代关怀,这使得机器美学率先在未来主义绘画中呈现,尽管仍然是一种不成熟的呈现。不过,立体主义在战后有了进一步发展,这就是建筑师柯布西耶(Le Corbusier, 1887-1965)、画家奥尚方(Amédée Ozenfant, 1886-1966)和莱热(Fernand Léger, 1881-1955)在1920年代的巴黎所倡导和鼓吹的“纯粹主义”(Purism)。纯粹主义使机器美学成为法国立体主义或者说后立体主义的一个重大主题。
纯粹主义实际上是立体主义的一个分支。奥尚方在《立体主义笔记》(Notes sur le Cubisme,1916年12月)中宣称,立体主义的要义在于净化(purify)造型艺术,去除与造型艺术无关的表达形式,在这个意义上,立体主义本身即纯粹主义;有必要进一步对毕加索、布拉克之后的诸立体主义流派进行净化,使之更为纯粹。[13]
奥尚方发表《立体主义笔记》一年之后,纯粹主义找到了它的新依据:机器、科学与改造世界的激情。1918年1月23日,奥尚方与来自瑞士的青年建筑师柯布西耶相遇,二人惺惺相惜。这一年的岁末,二人在巴黎举办了小型的双人画展,并在开展前不久发表了两人共同撰写的宣言《立体主义之后》(Après le cubisme)。宣言第二章如是阐释纯粹主义所从出的时代依据:
现代生活立足于何处?
19世纪将机器交给我们。
通过使劳动革命化,机器播撒了社会大变革的种子;通过为心灵设立不同的条件,机器为它备好了新的方向。[14]
奥尚方和柯布西耶的思想在宣言中各占多大比重,目前未见更详细的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纯粹主义”这个有着极强立体主义渊源的概念来自画家奥尚方,而包含着强烈乌托邦意愿的“机器美学”则更多来自建筑师柯布西耶。是奥尚方的鼓励,才使得柯布西耶尝试绘画(而非单纯的素描)并靠近了巴黎的立体主义阵营,柯布西耶对此是如此投入,乃至从1918到1922年没有承接任何建筑项目,但是,通过建筑改造旧世界、建立新世界的梦想,却从来没有离开过柯布西耶。奥尚方在一战期间提出纯粹主义这一概念,除了纯粹的造型考虑,同时也是试图藉此在精神上战胜德国,也即用法国的理性主义战胜德国的浪漫主义。这是一种画家式的想法[15],带有一厢情愿和空想的色彩。而作为建筑师的柯布西耶,有条件与时代产生更为现实的关联。柯布西耶生于瑞士的法语区,在当地的艺术学校学习建筑,后来周游法国、德国、希腊和意大利,在此期间受到了包括德意志工业联盟在内的设计新思维的影响,由此产生了组合式建筑(modular unit)的构想,他在1914年也即一战开始的那一年设计的“多米诺”(Dom-ino)标准化建筑模块,即这一思想的体现。
柯布西耶天真地以为一战很快就能结束,他所构想的“多米诺”计划,是为法国的战后重建所做的准备。然而一战旷日持久,这场历时4年零3个月的战争消灭了1850万欧洲人口,扫荡了一切旧有的秩序和观念,带给人们全新的现代体验。一战对于旧世界的“清洗”以及战后和平重建给人们带来的希望,给了奥尚方革新旧立体主义、发起纯粹主义运动的理由,同时也增强了柯布西耶对建造一个新世界的期待。《立体主义之后》开头所宣称的“战争结束了,所有的事物都被(重新)安排,所有的事物都被澄清和净化(purified)”[16],无疑可以看作是奥尚方和柯布西耶的共同出发点,但是,由此通往的方向却不尽相同。1925年,当柯布西耶的“新精神”展亭几经周折终于在1925年巴黎“装饰和工业艺术世博会”上亮相,二人的关系也走到了尽头。世博会于1925年4月28日开幕,新精神展亭于7月10日正式落成,柯布西耶与奥尚方在7月25日正式分手,在这一天,奥尚方从《新精神》杂志辞职,而这本杂志于这一年1月出版了它的第28期后,便再无下文。柯布西耶与奥尚方的决裂,一方面固然出于琐碎的私人恩怨,但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必然,因为柯布西耶的理想不可能靠单纯的艺术运动来实现――此后,柯布西耶告别短暂的画家生涯,全身心投入建筑事业。
《新精神》(L'esprit nouveau)杂志由柯布西耶、奥尚方以及比利时诗人德尔梅(Paul Dermée, 1886-1951)[17]创办于1920年,于这一年的10月出版了它的第一期。(图6)刊名“新精神”源于立体主义的鼓吹者、已故诗人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 1880-1918)1917年所做的演讲《新精神与诗人》。其副标题为“美学国际评论”,这里的美学泛指现时代各种审美趋向,但显然,从该刊的角度来看,现时代占主导地位的审美趋向无疑是机器美学。创刊号的封面设计即已明确表明了这一点,在内文第二页上,我们则可读到这样的字句:“飞机和轿车作为纯粹的创造物指明了我们的时代风格。当代艺术创造也应该出自同一个地方”。[18]
1923-1925年,柯布西耶根据他发表在《新精神》杂志上的文章,编辑出版了四本书:
《走向一种建筑》(Vers une architecture,英译Towards a New Architecture),1923年;
《今日之装饰艺术》(L'Art décoratif d'aujourd'hui),1925年;
《都市主义》(Urbanisme,英译The City of Tomorrow and Its Planning),1925年;
《现代绘画》(La Peinture moderne),1925年,与奥尚方合著。
《走向一种建筑》是柯布西耶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正如柯布西耶在1924年的再版序言中所说,“目前这本书所设想的起作用的方式是,不企图说服专业人员,而是说服大众,要他们相信一个建筑时代来临了”[19]。正是通过这本书,柯布西耶引入了“住房机器”这一概念,并要求建筑师向工程师学习,以建造远洋轮船、飞机和汽车的精神来建造房屋。《都市主义》将机器美学引入对城市规划的讨论,将现代都市比作“巨大的、复杂的机器”。《现代绘画》是对纯粹主义绘画创作的一次总结。《今日之装饰艺术》是针对1925年巴黎“装饰和工业艺术世博会”而同期推出的著作。如果说上述四部著作反映了柯布西耶不同方面的成就,那么,柯布西耶在博览会上搭建的“新精神”展亭,则不啻是件总体性的作品(Gesamtkunstwerk),它汇集了1920年代纯粹主义在绘画、建筑、设计和城市规划方面取得的总体成就。(图9)
新精神展亭由两大部分组成,一间屋子以全景画的方式陈列着柯布西耶的巴黎未来城市规划图(Voisin Plan of Paris)[20],另一间屋子为摆设着全套家具的样板间,是1921年左右提出的雪铁龙标准间(Maison Citrohan)方案的物化体现,在这些房间中,还悬挂着柯布西耶本人以及奥尚方和莱热的绘画。(图10-13)莱热在邂逅柯布西耶之前,已将立体主义对体块的研究和他本人对机器外观的兴趣结合起来,创造出别具特色的肖像画样式。1921年后,莱热成为柯布西耶和奥尚方的亲密战友,深受纯粹主义思想影响。纯粹主义对莱热绘画的影响有很多方面,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使他从对可见的机器转而对不可见的机器――机器所包含的几何学秩序――进行表现,这使他这一阶段的绘画创作更趋抽象和平面。莱热对机器美学的贡献,还体现在他对电影的实验上。1925年,莱热与美国电影人墨菲(Dudley Murphy,1897-1968)及摄影家曼雷(Man Ray,1890-1976)合作拍摄了一部抽象电影《机器芭蕾》(Ballet Mécanique),这部电影拍摄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实景,如游戏场的气枪,活动的木马,市场上的商品,摇彩的转盘,银色的玻璃球,活动的人,却以抽象的方式把它们组接在一起,由此形成了富于机械美的运动。
 
 
结语:
至此,我们简短回顾了机器美学在20世纪初兴起的过程,未来主义和纯粹主义分别代表了机器美学在欧洲发展的两个阶段和两种样式。机器对于未来主义而言是一种象征,它将高速运动这一主题引入到绘画领域,从而形成了与立体主义相平行的艺术派别。立体主义受塞尚晚期绘画启发,对几何学体块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并因此而得名。立体主义最初仅仅关心造型问题,一战后在巴黎兴起的纯粹主义,将机器美学中所包含的强烈的时代关注,注入到立体主义的造型主张中。立体主义看似与关注现代人生存状况的机器美学搭不上关系,但是,通过柯布西耶的定义――“机器彻头彻尾是几何学”[21]――机器美学与立体主义结下了良缘,由此促成了1918-1925年间活跃于巴黎的纯粹主义运动。
2001年4月至8月,洛杉矶城艺术博物馆举办了一次大型回顾展,“新精神:纯粹主义在巴黎:1918-1925”,该展览收罗了大量珍稀画作,并在其核心展区,复原了柯布西耶为1925年巴黎装饰和工业艺术世博会设计的新精神展亭。新精神展亭融艺术与设计、审美与实用于一体,直观地、富于说服力地呈现了机器美学富于建设性的一面,从而与未来主义Fiat ars—pereat mundus(让艺术存在,哪怕世界毁灭)、带有破坏性的机器美学有了明显区分。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危机四伏、动荡不宁的世界格局中,与包豪斯学院和俄国构成主义相关联的艺术家群体,正是这一富于建设性的机器美学的同路人。
 
刊发时的图注:
 
1. 雷诺赛车,1903年 马塞尔•雷诺(Marcel Renault, 1871-1903)在巴黎-马德里车赛上。
2. 菲亚特经典11,50/60升,6缸,1907年,此车型应与马里内蒂的车接近。
3. 1909年,布莱里奥驾驶“布莱里奥6”飞越英吉利海峡。
4. 卡拉,《红骑士》,1913年,坦培拉、墨汁,布纹纸,26×36厘米,米兰市立当代艺术博物馆藏。
5. 柯布西耶和他的瓦赞汽车,1929年。
6. 《新精神》创刊号,1920年10月。
7. 瓦赞赛车,刊载于《新精神》第18期。
8. 柯布西耶,《汽车外造型的演变:1900-1921年》,刊载于《新精神》第13期。
9. 柯布西耶,“新精神”展亭,1925年巴黎装饰和工业艺术世博会。
10. “新精神”展亭内景,墙壁上悬挂着莱热(图11)与柯布西耶(图12)的画作。
11. 莱热,《柱子》,1925年,布面油画,129.5×97.2厘米,纽约现代美术馆藏。
12. 柯布西耶,《静物》,1924年,布面油画,81×100厘米,巴黎柯布西耶基金会藏。
13. “新精神”展亭内景,样板间。


[1] 转引自Barry Brummett, Rhetoric of Machine Aesthetics, Greenwood Publishing Group, 1999,p.32。
[2] 同上,p.19。
[3] 同上,p.28。
[4] Reyner Banham, Theory and Design in the First Machine Age, 2nd Edition, MIT Press, 1980, pp.10-11.
[5] Helen M. Franc and Anne Coffin Hanson, The Machine as Seen at the End of the Mechanical Age, Members Newsletter No. 2 (Nov. - Dec., 1968),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pp. 1-3.
[6] 我们可以设想,假如工业革命率先从中国开始,中国人很可能会以一种更为世俗、更为实用的态度来对待这场革命。
[7] 法文原版见www.artzari.fr/fiche-texte.fondation-et-manifeste-du-futurisme-1909.html。
[8] 意大利原版见www.irre.toscana.it/futurismo/opere/manifesti/uomo.htm。
[9] 同注4, p.100。
[10] 笔者于2007年赴德绍考察包豪斯校舍,目睹包豪斯大楼和周围环境的强烈反差,也产生过类似的疑问和思考。
[11] Tim Benton, Dreams of Machines: Futurism and l’ Esprit Nouveau, Journal of Design History, Vol.3, No.1 (1990), pp.19-34.文中图片部分来自此文,特此注明。
[12] 飞行员墨索里尼是意大利空军事业的积极推动者,对于飞机所带来的震撼,同样有过类似于马里内蒂式的诗意描写。
[13] Amédée Ozenfant, Notes sur le Cubisme, tenth and final issue of L’Elan, December 1, 1916.
[14] Carol S. Eliel, L'esprit nouveau : purism in Paris, 1918-1925, Los Angeles, California : Los Angeles County Museum of Art ; New York : Harry N. Abrams, Inc., 2001, p.142. 文中图片部分来自此文,特此注明。
[15] 尽管奥尚方有建筑方面的家庭和教育背景,在新精神时期积极探索绘画与建筑的关联,但他的工作领域主要和首先是绘画。
[16] 同注14,p.132。
[17] 一战期间,德尔梅曾参与苏黎世达达,战后进入巴黎的立体主义圈子。
[18] 同注14,p.23。
[19] 柯布西耶:《走向新建筑》,陈志华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西安,2004,第1页。该书最初于1981年由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
[20] 该规划冠名瓦赞。瓦赞(Gabriel Voisin, 1880–1973)是法国飞机制造业的先驱,一战后成立汽车制造公司,用飞机技术生产汽车。《新精神》杂志上刊登有瓦赞公司的广告,该公司也是新精神展亭的赞助商之一。见图5,图7。
[21] Le Corbusier, The Decorative Art of Today, the Architectural Press, London, 1987, p.111.
 
 
写于2010-3-26
发表于《装饰》2010年第4期
1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