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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吴冠中先生相处的日子

  • Update:2013-02-11
  • 朱仁普
  • 来源: 《装饰》杂志2013年第1期

朱仁普,北京建筑工程学院教授,1964 年毕业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19781980 年毕业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研究生班,19641978 年任职于铁道部四方工厂。

 

1975 6 月,待吴冠中先生完成坦-赞公务车厢中用的两幅画作《乞里马扎罗雪山》、《维多利亚瀑布》后,我陪同吴先生由青岛乘车经由上海返回北京,到上海是因为吴先生要去拜见他的老师林风眠先生。

列车到达上海站后,我把吴先生简单的行李存放在车站,便同先生一起直奔上海铁路局。因为路局就在车站旁,所以不用走许多路。找到路局办公室,我把铁道部援外办公室的介绍信递过去,请求他们为吴先生安排住处,并予以接待,哪里知道,他们根本就不理睬我们,让我们自行解决。我一听就急了,指着吴先生说,他是我国著名画家,是部里请他为我们生产的公务车作画,公务车是周总理代表国家送给坦-赞两国元首的礼品。然而这一切都说服不了他们,我强压住心中的怒火离开路局,和吴先生一起到旅馆介绍处,请他们帮忙解决。经过一番交涉,总算介绍到上海扬子饭店。淋着雨,我扶着吴先生挤上公交车,好不容易找到了这家旅馆,经过努力,最后把吴先生安排到一个三人间,而我只能住十几个人的大间。我很抱歉没有给先生找到一个理想的住处请他多包涵,没想到吴先生倒先安慰起我来,让我不要有什么顾虑,他对这里已经很满意了,说从窗口望出去,视野很开阔,可以画一幅很好的速写,对吴先生的理解和宽容,我感到无限欣慰。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吴先生那儿去看望他,岂知,房间里没有人,我在那里等了一会,他从外面走进来了,见我在,就急着说:“年纪大了,睡不多,一早就出去散步,逛逛街市,觉得很轻松。”同时他还和我商量,今天要去看望林风眠先生,让我安排自己的事情。

“小朱,本来我曾想带你一起去,可我思考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觉得这次你就不要去了,我先去看看他老先生的情况再决定你要不要去。”

我当然是很希望有机会去拜访林老先生,但也理解此刻吴先生的难处。当时“文革”还没有结束,林先生不愿有人打扰;而吴先生也正处在“批黑画”的特殊时期,处境也十分窘困。此时的师生相见不希望有外人参与是很正常的。

吴先生近午饭时回到饭店,此时天正下着蒙蒙的细雨,吴先生的头发和单薄的外衣均被雨水打湿。见到我,他顾不上擦去头上的雨水和换下湿透的衣服,就迫不及待地要把到林先生家的情况告诉我。我止住他的谈话,跑到我的房间取来干毛巾,又拿了一件我的上衣,回到先生身边,轻轻地为他擦去头上的雨水,又催促他赶快换上干衣服,并为他取来一杯热水,让他赶快喝下去。

吴先生让我坐到他床边,慢慢地对我说起此番的经历:我到林先生的住宅,按下电铃,许久才听到有人走出来,门慢慢地开了,是一位老夫人,她板着脸问我找谁,我说找林风眠先生,她缓慢地回答:先生不在家,请回去吧。”接着就要关门,我有些急了,忙说,请你转告林老先生,门外有一位叫吴冠中的人求见。刚说完这句话,门就被关上了。又过了好一阵,我听到脚步声,门第二次开了,老夫人这次面部带着温情,向我表示了友好,并说:“林先生请你进去。”我进了门,老夫人快速关上了门,又把插销插上。在她的引领下,我走过一段甬路,进了住宅的门厅,此时林先生已经站在他的客厅等我了。我们很久没见,先生比过去清瘦多了。说着,吴先生眼角泛起泪花。

在我和吴先生交往的这段时间里,他曾多次向我提起过林风眠先生,对自己的恩师充满崇敬,对老师的绘画艺术以及作事为人都赞不绝口。此刻在这个特殊年代里能在先生的深宅里与老师重逢,可以说是“悲喜交加”。

吴先生擦了擦眼角,又平静地对我说,今年林先生已经75 岁了,但身体还硬朗,充满活力。画案上仍摆放着他奔放的画作,花、石仍那么强劲、潇洒,充满现代感,体现了他所追求的艺术中的美与力。一代艺术大师,在晚年竟然落得如此孤独与悲凉,怎不让人唏嘘、哀叹!

此刻,我似乎又回到了崂山写生的现场,那石缝中挣扎着生长的棵棵青松,像长了双眼,直直地望着我们,被风吹着摆动起身躯,为我们——我和吴冠中先生、吴冠中和林风眠先生——师生的情谊所感动!

吴先生见着了自己的老师,到上海的心愿完成了。上海多雨的夏日,潮湿而又闷热,他很是心烦。我看到了他嘴角上起了疱,知道该是返京的时候了,就主动和吴先生商量起程的日子,他怕我辛苦,又不便催我购票,既然我主动提出,就说:“最好这两天就买票,能早些时间回北京更好。”我抓紧时间跑到车站,买车票的人山人海,到北京的更是挤成一长排,我站了一上午无功而返。回来后,吴先生见我劳累的样子,就对我说:“我有一个熟人,不知现在能不能找到他,下午你和我一起去找他,碰碰运气吧。”

吃过午饭,我随着吴先生乘车去了浦江大厦,到服务台询问他认识的那位小许,服务台告知我们小许一会就下来。请我们耐心等一下。很快,我看到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走出电梯,眼睛四处寻找着什么。吴先生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小许,我们在这里。”他听到叫声转头看到了我们。快步朝吴先生走过来。

“吴先生,您好,怎么不早来个电话,让我去接您?”小许拉着吴先生的手,不停地摇着。

“吴先生您来得太好了,我真想到北京去看望您啊!您的身体好吗,到我的办公室去坐,看看我最近的画作。”

吴先生看他激动的神态和一连串的话语,就用平静而又亲切的语气对他说:“小许,他是小朱,此次是他陪我来的,我刚在青岛画了两幅车厢里用的画,到上海是看望我的老师,现在事情都做完了,准备返回北京。”

吴先生还没说完话,小许就迫不及待地催促我们到他的工作室坐坐,盛情难却,我们只好随小许乘上电梯,到了三层他的工作室,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很整齐,大部分是他的画作,画架上还摆着正在创作的作品,我们坐定后,吴先生急着说道:“小许,今天我来是请你帮忙的。”

“吴先生有什么事请您先讲。”

“我们要回北京,你能不能帮忙给我们买两张车票,最晚是后天的,一张软卧,一张硬卧。”

“这没有问题,我找车站的朋友请他帮忙,您放心吧。到时我接您去车站,把车票交给您。”

说着小许就忙着搬出自己的作品,请吴先生指导,此刻吴先生的心思已不在这上面,就匆忙地看了看,说了些应该注意的话,就和我一起离去。在回来的路上,吴先生把和小许结识的经过告诉了我。

“文革”前,吴先生带学生去江南写生,途经上海,住在浦江大厦,偶然的机会小许知道了吴先生住在饭店的消息,就迫不及待地找到吴先生,请他为自己指教画作。这样小许和吴先生就认识了。再以后,凡吴先生到上海,小许就尽力安排吴先生住浦江大厦,这次吴先生并没有告诉小许他到上海的消息,所以他感到突然。

回到饭店,我感到很劳累,就倒在床上睡了一会,醒后,觉得全身酸痛,头也不舒服,晚饭强撑着陪吴先生去外面吃了点饭。

一夜的高烧。

清晨,吴先生外出散步后,仍不见我去找他,就来看我,一见这种情况,他着急了。我见他这个样子,就对他说,我躺一会就会好的,让他不要担心。他出去了一会,回来时带来了退烧药,说是找服务员要的,让我赶快吃下去。服了药,我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近中午时,我醒来,觉得身体好了些。

下午三点的车,一点多钟,小许从饭店借了辆小汽车来到饭店接我们一起去火车站,小许见我这个样子,关心地问我,你身体怎么样,能行吗?我强打精神,让他放心,我会平安地把吴先生送回北京,同时我把所需费用交给他。让他回去了。

车站上的人很多,秩序很混乱,我们找了一个稍微安静的地方坐下,吴先生自己去取了行李。回来时还带来一包药和一杯热水,露天地,因为没有阳光,还不是很热,我不忍心让吴先生为我端水,让他也找个地方坐下。

检了票我和吴先生相扶着往车厢走去,找到硬卧车,吴先生让我躺在铺上,把药帮我吃下后,独自往软卧车厢走去。看着吴先生背着行李的背影,我从卧铺上硬撑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真是的,我怎么这么无能,偏在这个时候生病”,我在恨自己。吴先生已经过了另一个车厢,我闭上了眼,眼角流下了泪水,不久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急刹车把我从昏迷中惊醒,头痛得轻些了,感到身上有件衣服,从我身上滑下。这不是吴先生的上衣吗?他什么时候给我盖在身上的我全然不知,正在我为他没穿上衣而担心他着凉时,吴先生已从他车厢方向朝我这里走来,手里还端着冒着热气的水杯,只是身上只穿了件背心,我猛地站了起来,晃动着身体快步迎了过去。吴先生急走两步扶住了我,把我又送回到铺上。

“快躺下,我不放心,过来看看你。”

“吴先生快把衣服穿上,您可千万不能生病啊,我年轻,没有关系,这不,吃了您买的药,又睡了一会觉得好多了。您放心回去吧。”

没想到,吴先生不仅没有回软卧车的房间,却在我的铺边坐了下来。我怕感冒传给先生,故尽量离他远些。

“小朱,我先在你这坐会,一是给你倒杯水,二是我不愿回到包间,因为那里还有一位法国女人,我不想与她说话。”

说着吴先生又拿着杯子,为我倒水去了。回来后,他让我凉凉后尽快喝下去,从他那望着我喝水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母亲的身影,每当我生病时,她总是坐在我床边,看着我喝水的眼神中充满亲情和关爱。

我喝完水,就让吴先生快回到他的房间,不去理那个外国人就是了。他怕在我这里影响我休息,就很不情愿地起身,无奈地离去。

不知车到了哪一站,此刻吴先生又匆匆地走到我的铺边,慌忙地对我说:“小朱,这会我可没有办法了。”

我被他惊慌的样子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问:“吴先生,您先坐下,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没法在那待着了,因为她知道了我懂法语,就不停地和我说话,没有办法,我只好离开,跑到你这儿来坐。”他定了下神,把刚发生的事对我说了:

“我回到软卧后,看到那个法国女人正躺在铺上哼叫,脸色苍白,我赶快去找来列车员,因为语言不通,列车员无法得知她到底得了什么病,在这关系到吃药治病的大事,我不能不开口了。原来她是肚子痛,要求能有可治疗的药服用,我把这个情况照实对列车员说了,请他尽快去取药,最好能有专业大夫给她诊治一下。后来这些事都做了,那位外宾也平静了下来。不过,她已经知道了我懂法语,便开始了与我的对话,当然主要是讲一些礼貌的感谢我的话。接下来又要说些别的,我告诉她大夫交待的注意事项后便乘机走了出来。”

吴先生不愿和外宾说话,是因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和吴先生的特殊身份所决定的,此刻吴先生不愿意再有个“里通外国”的罪名。我理解吴先生的心情,但是总坐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就劝说吴先生回软卧住下,有什么问题,由我出面澄清。吴先生毫不情愿地离开我,走时还摸了摸我的头,让我别忘了吃药喝水。

一路平静,站站停过,车近北京时,我的身体也基本好了,就背上包,走到吴先生的软卧车厢,帮他拿行李,准备下车。见到吴先生的同时,也见到了那位让吴先生不安的法国女人,她是一位文雅的中年女士,眉目间流露着和颜悦色,我主动地向她问好,她伸出手表示友好。吴先生紧绷着的面部恢复了常态,他带着微笑,向她介绍道:

“这是我的朋友”。

我赶忙纠正说:“不,他是我的老师,我是他的学生。”包间里欢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