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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光宇:装饰诸问题

  • Update:2009-09-30
  • 张光宇
  • 来源: 《装饰》1959年第5期

 

1. 装饰性问题
        为了容易说明“装饰性”的意义,我首先引用了苏联M.B.阿尔巴托夫著的《美术通史》上的语句,以及《建筑教材》上的文字来证实“装饰性”存在于艺术中的价值,或者说赋予“装饰性”以一定的含意吧!下面先引《美术通史》:
        “一切造型艺术包括两个方面,其中一个叫作‘摹拟的’也就是‘造型本身’方面。另一个叫作‘装饰的’或者‘形式的’方面。
罗马建筑师维特罗维曾以此作根据,认为建筑物里有适用构成因素和装饰美术因素,这两个因素,它叫作‘合理性’和‘美观’。
        这两个方面的相互关系,不能看成单纯并存的东西.在美术家和建筑师的共同实践中,这种看法曾不只一次导致了建筑物富有功用的结构和不必要的装饰间不调协的现象。
        在艺术认识上,这种看法导致着艺术创作的统一被分裂开来成为两个独立的,甚至有时是互相敌对的活动。
        美术家的一个事情是摹仿自然,力求做到酷似和生活的真实;他的另一个事情是按照一定的形式的法则或风格要求,对自己的描写进行加工。许多人是这样看艺术创作过程的。
        艺术理论家们承认在艺术中具有它的造型意义也具有它形式上的各面,适用和美观。
        并且企图避免自然主义的极端性和形式主义的极端性。
        其实这种看法,忽略了艺术创作的统一性,而统一性则是既赋予艺术以深刻的生命力意义,又保证着艺术在人类文化中起有效作用的。
        为了理解艺术作品的构成,不应该忘记艺术作品的各面是处于血肉相连的和多种多样的交互作用中。
        在每一件艺术作品里,一个通过另一个而被表现出来。同时,这两个要素,虽各有独立的意思,但只有彼此结合起来,打成一片,并交互渗透着的时候,才能获得组成艺术作品基本内容的那种新的,更加广阔和深刻的意思。
        艺术中所表现的东西,只有当它在艺术形式中被表现出来的时候,才获得充分的艺术感染力。
        当作表现手段的东西,其意义之大小,只有按照它实际上怎样表现事物而定。这些话仅仅极其简略扼要地给艺术中艺术形象的构造下了一个定义。”
        再引《建筑教材》上所说的:
        “各种艺术形式,可以利用自己所特有的表现方法来具体的表现现实中的各种不同的现象,甚至于最抽象的观念也可以由它们描述和形容实际现象和物体的方法表达出来。
        例如:文艺利用语言来表现,绘画雕刻用现实事物的形象来表现,戏剧电影则结合着前两者来表演。
        建筑按其特质来说是这样的,它不能直接地表现现象和物体,这是由于建筑艺术在历史上是由各种不同的建筑物的建筑基础上成长起来的。
        由于建筑是物质文化的一部分,又是高级的艺术形式,因此整个建筑既在物质上又在精神上都为社会服务,这就是它的主要特征。”
       
综上面的述说,已足以阐明凡是完整的艺术是思想内容与表现形式高度结合的东西,而“装饰性”是包含在表现形式里也就是在一切艺术形象里。
        工艺美术与建筑有同样的特征,它也是在物质上又在精神上为社会服务的,所以对工艺美术的要求是既要实用而又要美观。
        或者说实用就是它的内容,美观就是它的形式。那么,每一件工艺品的创造,既是物质的而又是精神的。
        有许多工艺品,是挂着实用的名义,而其实是一种仅供欣赏的装饰品,即所谓摆设品,满足人们的欣赏要求,也就是满足了实用的要求。我们不能机械地理解实用与美观的关系,譬如漆器中的精细雕漆桌面及漆茶具、景泰蓝的碗等,究竟有多大实用价值呢,恐怕是欣赏的成分占了上风吧?就是购买这种工艺品的人的目的也不会真的把它当作茶具或饭具来使用的,而是作为珍贵的陈设品来欣赏或抚玩,又何尝不可呢?
        西洋有一种磁盘是专门挂着看的,毯子也挂起来代替了绘画的地位,称谓挂盘与挂毯,就因为它富有装饰性的功能,而成为最适合于补壁的一种工艺品了。
        试就玩具的问题上想一想,人生从小孩子玩皮球起到成年人玩象牙球止,玩也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玩法有用手玩与用眼玩等多种多样,欣赏高级艺术品也可以称得起玩字,等于说“游山玩水”也就等于说“欣赏风景”。所以说“象牙球”是一种高级玩具,也仍不失它的实用性。
        如果象牙筷子上雕花,骨雕的裁信封刀子以及骨雕牙签等,它们就是实用与装饰结合得最密切的工艺品。
        但是实用与美观如何结合,主要的在装饰问题上要极力注意运用恰当、应极力避免装饰的过分繁琐与虚伪,尤应记住不破坏富有功用的结构和不必要的装饰间的不协调的问题。不要以为我们从事于装饰艺术的人把“装饰”看得简单地属于一切只有“加工”或“锦上添花”的事。那就往往把好事办成坏事了。要尽量做到“雪中送炭”而不是“为装饰而装饰”。
        事情之难在于“适度”在于“不偏不倚”之间。诚如宋玉文章中所形容的美妇人“增之一分则太重,减之一分则太轻”。
        近年来装饰美术家与建筑师合作的经验告诉我们,建筑装饰上的加减问题非常重要,有些剧场的建筑,不是有效地加上民族图案,而是随便堆砌一些民族图案,由于美术家初步只知单纯地听从建筑师的指派“加工”,而不是有机地在不破坏结构的基础上进行装饰设计,使装饰图案与建筑造型浑然一体,而不是生硬地结合与凭空附加的东西,它应当像一棵树长的枝叶花果那样十分相称着。
        前几年有位教师在上书籍装帧课时启发同学说:“有的装饰设计,要运用减法而不是一味加工,也是最好的设计,譬如有些封面,只适宜于排几个铅字或排几条铅线,如果应当这样做的话,不是偷懒,而是一种无形的加工,是看不见的‘匠心独运’!”据说这句话,没有为同学们所听懂,还是成为疑问。
        有些单位委托你设计东西,总是要你多画上几笔,或者画得繁花重叠,花花绿绿的堆上一堆,尽管是搞庸俗了,他也认为很好,主要是贪细贪多的主顾。主观地满足了他的欲望时,这个设计家便受到他的宠爱,否则你的“匠心独运”他总是疑心你偷工减料,叹为草草从事。
        波兰的招贴画设计,有时画面上真是潦草的几笔,但是它的宣传效能很大,不知在创作过程中是煞费苦心的。功夫用在不画出来的地方,而能发人深省与经得起咀嚼寻味。所以说在艺术创作上做减法是很不容易的。
        顺便谈谈装饰的绘画问题,或者说绘画里的装饰问題,一部绘画史从来没有划分出太严格的所谓裝饰性的绘画与非装饰性的绘画。一部美术史也同样没有划分它。
        不过在一切艺术中,可以分析出装饰性的强弱与明显或含蓄是可以的,但不能严格来判别装饰性与非装饰性是对立的。但有些人认为把装饰性绝对的划到工艺美术范围以内,而好像绘画、雕塑是不大需要研究装饰性的问题的,这是不对的。
        有些醉心西洋画的认为中国的绘画不太注重光暗问题,而只注重线条问题,恐怕因为中国绘画是属于一种装饰性的绘画的缘故?醉心西洋雕塑的认为中国的雕塑,极其不讲究解剖学,恐怕也是一种装饰性的雕塑,甚且说它不是纯粹的雕塑,而是仅能为建筑服务的離塑,也因为它充满着装饰性的缘故。
        中国的艺术传统,的确也真奇怪,正是装饰性很强,连我们的戏剧传统,也是装饰性十分强的图案剧,它的表演动作,服装设计,脸谱化妆以及唱词都是用的诗句,念白也是朗诵式的,真是无一不带着图案美,这种戏剧也只能划入装饰的体系了吧?
        正因为这样,显得装饰性的可贵,它是可以帮助艺术达到更美好更高超的境界的。


2. 装饰风格问题
        我们一般介绍艺术的文章,总爱写“独特风格”四个字。怎样独特呢?据说还要依靠悠久的历史传统作为根据,这是说风格还有它的普遍意义,而独特风格就是特殊意义了。
        我们很容易记起前辈的艺术家的名字以及他的艺术风格,如果提起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风貌,必须先要通过米盖朗基罗、达芬奇,波提切利、拉菲尔等每位大师的艺术的独特风格联想而概括出文艺复兴的艺术风格的全貌来。同样,我们想起晋、唐、宋、元、明、清各时代的绘画风貌,也必须先通过具体的画家如顾恺之、吴道子、周昉、宋徽宗、李龙眠、陈老莲、仇英等富有装饰风格的而想起各代画风是怎样形成的了。
        我们为什么容易记得陈老莲的人物画呢?因为他具有自己独特的一种装饰风格,陈老莲有个学习的故事,是说明他能如何形成自己的风格的:“章侯(即老莲名)少时就杭州府学榻取宋李龙眠的‘七十二名贤’石刻,闭户临摹者十日,出以示人,问之,皆曰‘似’。章侯稍喜,退而复抚十日,再问之,皆目:‘无似处’。乃大喜曰:‘我临摹多次,渐变其法,以圆易方,以整归散,以至人不得辨!”这说明他学别人的法则而能突破它,成为自己的法则,“以圆易方”的笔法,便就是陈老莲的装饰方法的重要关键。
         我们读现代画家的画,也是同样可以辨别他们的风格的,无论在老一辈的先生,近一些的青年画家,即使是正在学习中的同学们,也允许各人发挥他们自己的独特风格,我们培养艺术人材,不是制造罐头食品,要每罐保证造得一样,根据百花齐放的精神,要有多种多样的风格,才能蔚为大观。何况在教学上更应当让“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哩!
        世界也正是个有趣的世界,它正像个大花园。凡是花园总不宜种上一种花朵,虽然也有专立的梅园、桃园或蔷薇园等名目,其实它还是要陪上些其他花色,互相衬托,方显得相映成趣,否则就单调无味了。人也不能做独夫,假使地球上只存在着一个人,那就多么无精打彩呀!嫦娥到了广寒宫,就寂寞年年,旧约创世纪里唯一的一对原始男女亚当与夏娃,也不愿呆在伊甸乐园,而来到人间。人也正长得不是一模一样,而是各色各样,方觉得有趣,更觉得热闹与繁荣。艺术也是如此,有艺术就产生风格,这是很自然的。
        艺术有历史时代之分,有国家民族之分,有地理环境之分,有社会制度之分,有风土人情之分。以历史时代来讲,每个世纪的进展就产生不同世纪的艺术,以国家民族来讲,产生国与国间不同的艺术。如中国、苏联、波兰、德国、朝鲜、越南、日本、英、美、法、意、印度、西班牙,以及阿拉伯诸国,南美洲诸国等等不同艺术的分别。以地理环境来分,就有所谓欧洲艺术、亚洲艺术,非洲艺术之分别。如民族风格在服装上就很明显,以地区来划分派别,也是属于风格的例子,如常常说京派,海派、南派、北派以及川广派之异,中国画从前流传的有浙派、扬州八怪、金陵八家等派别。地方性的刺绣工艺,有苏绣湘绣之分。民间木刻年画有杨柳青与桃花坞之别。每个人的举止风度不一样,但大体上也可以分成类。就是说大风格里有小风格。
        我们的领袖毛主席,他的风度举止正相同于他的诗词文章,是多么具有民族风格。毛主席深深掌握了马列主义的规律,又能灵活运用于中国的革命事业,从而取得巨大的胜利。这正如他的古典文学的根基极深厚,但又不受其限制,创为新诗词,表现了高度的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高度的革命的浪漫主义的结合,虽然用了嫦娥与吴刚,一忽儿天上,一忽儿地下,一点也不觉得其旧,反而觉得很新。字里行间只是充满了豪迈的中国气魄,发出千钧的力量。
        民族虚无主义者可以醒悟了。在世界大家庭里要奉行国际主义,它不抹杀各国之间与各民族之间自己的独特风格,国际主义又是结合着爱国主义的。只有反动的世界主义才是抹杀民族自尊性,甚至种族歧视,极力宣传白种人可以独霸世界,资产阶级艺术也是宣扬仇恨民族与奴役人民的,它是独占式的根本否定民族风格的。
        战后,日本人民的头上,强加了所谓美国生活方式,对日本的民族说来是多么不相称,无怪有识见的日本人曾为此而发出忧愁。去年纪念三百年前有名的画家尾形光琳时,深深触动了日本人民对自己民族自尊心的提高,尾形光琳的艺术成就,就是具有强烈的装饰风格,他的笔调与日本人民的感情是一致的,他的一幅“红梅白梅”屏风画,中间还画了一泓流水,这螺旋形的流水纹,曾被誉为“光琳风”式的图案,后世把这个水纹印成衣料,穿起来就称它“光琳风”的服装。
        社会主义的内容,民族的形式,是告诉我们新艺术创作的途径,也告诉我们在表现的形式中,必须是要包括有民族风格的。
    
        张光宇(1900—1965),曾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