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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龙凤图案的应用和发展

  • Update:2009-10-19
  • 沈从文
  • 来源: 装饰1958年第1期
内容摘要
编者按:“龙”、“凤”图案是中国人民从历史上长期以来最熟悉的图案;就是在现在生产的、或者民间日常使用的许多工艺品上,仍然是常见的。如何来看待这些生命力如此长久的图案形象呢?这些图案形象本身的历史发展是怎样的呢?这里,我们约请沈从文先生写了这篇文章,供大家参考。

 

        民族艺术图案中,人民最熟悉的,无过于龙凤图案。但专家学人中说到它时,最难搞清楚的,也无过于龙凤图案。因为龙的形象既由传说想象而成,反映到工艺美术造形设计中,又在不断发展变化,如仅仅抄几条孤立文献来印证,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记得年前在报刊上曾看过一篇小文章,谈起龙的形象,援引宋人罗愿《尔雅翼》关于龙的形容,以为怪诞不经,非生物所应有。其实这个材料的称引,即用来解释宋代人在绘画、雕刻、陶瓷、彩绘装饰、锦绣图案中反映的龙形,也就不够具体而全面。不仅无从给读者一种明确印象,即文章作者本人,也不能得到一个比较符合当时人想象作成的各种不同龙的形象。原来龙虽然是种想象中的动物,但在历史发展中,却不断为艺术家丰富以新的形象。即以尔雅翼作者时代而言,龙的样子也就是多种多样的。有传世陈容的画龙、多作风云变幻中腾攫而起的姿式。有磁州窑瓶子上墨绘和剔雕的龙,件头虽不大,同样作得还雄猛有力。但是它是宋式,和唐代明代风格都大不相同。最有代表性的,是山东曲阜孔子庙大成殿那几支盘云龙石柱,现在天安门前石华表的云龙,即从它脱胎而出,神情可不一样。至于敦煌宋代石窟洞顶藻井画龙,也还有种种不同造形,却比营造法式图样生动活泼。在锦绣艺术中最著名的,是宋徽宗赵佶所绘雪江归棹图前边那片包首刻丝龙,配色鲜明,造形美丽,可说是宋代龙形中一件珍品。但是如不用它和明清龙蟒袍服比较,还是得不着它的艺术特征的。宋代龙形必然受唐代的影响,可是最显着的却只有定窑瓷盘上的龙形,还近于唐代钢镜上的反映,别的材料已各作不同发展。上面说的不过是随手可举的例子。如就这个时代龙的艺术作全面分析、那就自然更加“言之话长”了。

        历来龙凤并题,其实凤的问题也极复杂。由于数千年来用它作艺术装饰主题更加广泛而普遍,它的形象也在各个时代不同发展变化中。

        凤的形象如孤立的只从“师旷禽经”一类汉人记载去求证,也难免以为怪诞虚无,顾此失彼。要明白它必需就历史上遗留下各种活泼生动的形象材料、加以比较,才会知道凤凰即或同样是一种想象中的灵禽,在艺术创造中却表现多方,有万千种美丽活跃式样,产生存在。如从联系发展去注意,我们对于凤的知识,就可更加丰富具体,不至于人云亦云了。    

        在人民印象中,历来虽龙凤并称,从古以来,且和封建政治紧密结合,龙凤形象成为封建装饰艺术的主题,同时也近于封建权威象征。但事实上两者却在历史发展中似同而实异,终于分道扬镳,各有千秋。决定龙凤的地位,并影响到后来的发展,主要是两个故事:有关龙的是史记所记黄帝传说,鼎湖丹成乘龙升天,群臣攀龙冉也有随同升天的。关于凤的是萧史吹箫引凤,和弄玉一同跨凤上天的故事。同是升天神话传说,前者和封建政治结合,后者却是个动人爱情故事。后来六朝人把“攀龙附凤”二词连用,作为一种依附事件的形容,因此故事本来不同意义也失去了,不免近子数典忘祖,其实二事应当分开的。


        龙历来即代表一种权威或势力,中古以来的传说附会,更加强了它这一点,汉唐以来,由于方士和尚附会造作,龙的原始神性虽日减、新加的神性却日增。封王封侯,割据水府,称孤道寡,龙在封建社会制度上,因之占有一个特别地位、凤到这时却越来越少神性,可是另一面和诗文爱情形容相联系。因之在多数人民情感中,反而日益亲切。前者随时势推迁,封建结束,龙在历史上的尊严地位,也一下丧失无余、虽然在装饰艺术史中,龙还有个位置。现代造形艺术中、龙的图案也还在广泛使用。戏文中角色有身份的必穿龙袍,皇帝必坐龙床,国内外到北京参观,对建筑雕刻引起最大兴趣的,必然是明代遗留下来那座五彩琉璃作的九龙壁。木雕刻易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故宫各殿中许多木刻云龙藻井。石刻中则殿前浮雕云龙升降的大陛阶,特别引人注目。即在新社会里,春节中舞龙灯,也还是一个普遍流行热闹有趣节目。不过对于龙的迷信所形成的抽象尊严,早已经失去意义了。至于凤呢,却在人民情感中还是十分深厚而普通,新的时代将依然在许多方面成为装饰艺术的主题,作各种不同反映。人民已不怕龙,却依旧欢喜凤。

        龙凤在古代艺术上的形象,和文字中的形容,相互结合来注意,比单纯称引文献来分析有无,还可明白更早一些时候古人对于二物想象的情成基础。甲骨文字上的龙凤、还无固定形式,但是基本上却已经可以看出龙是个因时屈伸的灵虫,凤是个华美长尾的灵禽,双龙起拱即成天上雨后出现的虹,可知龙在三千年前即有能致雨的传说或假想、并象征神秘。但龙又像是可以征服豢养的,所以古有“豢龙氏”,黄帝到时还骑龙上天。在铜玉骨石古器物上图案反映作各种不同形象发展,过去统以为属于龙凤的,近来已有人怀疑。但龙凤装饰图案,在古器物中占主要地位,则事无可疑。关于龙的问题拟另文章探讨。现在且看看凤凰这种想象灵禽的身世和发展。



        一片商代透雕白玉做成如一灵鹫大鹏的样子,爪下还攫住一个人头,这是凤,且不是偶然的创作,因为相同式样的雕刻还不少。气魄雄健,似和文字本来还相合,却缺少战国以来对于凤凰的秀美观念。但在同时一件青铜器花纹上的典型反映,却是顶有高冠、曳着长尾、尾上还有眼形花纹,样子已和后来孔雀相差不多。因此得知后来传说中的凤凰和平柔美形象,在此也有了一点基础。

        古记称:“有凤来仪”,“凤凰于飞”,让我们知道,这种理想的灵禽,被人民和当时贵族统治者当成吉祥幸福的象征和爱情的比喻,也是来源已久,早可到三千年前,至迟也有二千七八百年。它的本来似属于鹫鹰和孔雀的混成物,但早在三千年前即被人加以理想化,附以种种神秘性。西周是个比较务实的时代,凤的性质因之不如龙怪诞。稍后一点的孔手,有“凤凰不至河下出图”之欺,可见有关凤凰神奇传说,还是早已存在的。凤是一种不世出的大鸟,一身包含了种种德性,一出现和天命时代都关系密切。凤凰既然那么稀有少见,后来人民却又如何在艺术上加以种种表现,越到后来越作得生动逼真,而且成为爱情的象征,是有个历史发展过程,并非凭空而来的。我们值得把它分成几个不同阶段(或类型)来分析一下。

        一、是从甲骨文上刻有各种凤字,到易经上“有凤来仪”时代,也即是在文字上还无定形,而在佩玉上如大鹫,在铜器花纹上如孔雀时代。值得注意是这时妇人发簪上、也已经使用了凤凰。可知一面是祯祥、一面又起始和男女爱情有了一定联系。

        二、是诗经上有“凤凰于飞”,孔子有“凤鸟下至”,楚辞有“鸾鸟凤凰,日已远兮”,故事中有“吹箫引凤”传说的成熟时期。也即真凤凰证明已少有人见到,而在造型艺术中却产生了金村式秀美无匹的雕玉佩饰和长沙漆器凤纹图案,以及金银错器、青铜镜子上各种秀美活泼云凤图案的时期。

        三、由传世伪托师旷《禽经》对于凤凰的描写,重新把凤凰当成国家祥瑞之一来看待,附会政治、并影响到宫廷艺术,见于帝王年代则有“天凤”“五凤”“凤凰”,见于造形艺术,先成为五瑞之一,又转化为朱雀,代表了南方,和青龙、白虎、玄武象征四方四神。在建筑上则有朱雀阙,瓦当上出现朱雀瓦。即一般大型建筑也都高据屋顶,作展翅欲飞的金雀姿式(后来的铜雀台也是由此而成),而在艺术各部门中,又都有一定地位的时期。

        四、在人民诗歌中,已经和鸳鸯、鸂鶒、练雀等地位相似,同为爱情象征。反映到青铜镜子艺术上更十分具体。但在封建宫廷艺术中,另一面又和龙重新结合,成为上层统治权威象征,特别是女性后妃象征。此外在博具中的双陆、樗蒲,都得到充分使用。因之“龙凤呈祥”主题图案也成熟于这个时期。然而在一般艺术图案中,它却并不比鸳鸯、鸂鶒等水鸟更接近人民,讨人欢喜。

        五、因牡丹成为花中之王,在艺术上和牡丹作新的结合,由唐代的云凤转战“凤穿牡丹”“丹凤朝阳”,反映到工艺图案各部门,因此逐渐独占春风,象征光明、幸福、爱情和好等等,形象上也越来越作得格外秀美华丽、同时又成为人民吉祥图案中主题画时期。

        我们说一切事物都在发展中不断变化,凤凰图案其实也并不例外。多数人民所熟习的凤凰,图案的形象,和它应用的范围,以至于给人情感上的影响及概念,原来也这么在不断发展变化中。

        例如凤为鸟中之王说法虽古到二千年前,牡丹为花中之王的提法,却起于唐宋之际,只是千多年前事情。至于把两者结合起来,成为“凤穿牡丹”的主题画,反映到工艺美术各部门,成为人民所熟习的事情,照目下材枓分析,实成熟于千年间的宋代。虽然“龙凤呈祥”的图案,也大约是从这时期起始在宫廷艺术中大大流行,还继续发展。凤穿牡丹图案,却逐渐成为人民十分亲切喜爱的画面。这也还有另外一个现实原因,即《牡丹谱》、《洛阳牡丹记》等著述的流行和实物栽培的普遍,增加了人民对于牡丹名色的知识。想象中的凤凰,因之在人民艺术家手中,作成种种美丽动人姿式,共同反映于艺术创造中。

        元明清三个朝代中,龙始终代表一种神性,又成为九五之尊的象征,因此不能随便亵渎。服装艺术上随便用龙是违法受禁止的。虽然“龙舟竞渡”的风俗习惯在长江以南凡有河流处即通行,为广大人民娱乐节目之一,而逢年过节舞龙灯的风俗且具有全国性,但是在另外一方面,即以晋六朝以来,佛教宣传江湖河海各有龙神,天上还有天龙八部,凡是龙王均能行雨,因此到唐宋以来,特封江湖河海诺龙为王为侯,这种龙神名衔直到十九世纪还不断加封。南方各地任何小小县城,必有个龙王庙,每逢天旱,封建统治者无可奈何,就装作虔敬,去庙中祈雨行香,把应负责任推到龙王头上去,并增加人民对于龙的敬畏之忱、也即加强封建神权政治。因此龙不能随便使用。直到五十年前,迷信还深入人心。至于凤凰和牡丹结合后,却和人民情感日加深厚。尽管在封建制度上,凤凰还和王侯女性关系密切,皇后公主必戴凤冠,用凤数多少定品级等次,在宫廷艺术中,又还依旧是龙凤并用。可是有一点大不相同处,乱用龙的图案易犯罪、乡村平民女子的鞋帮或围裙上都可以凭你想象绣凤双飞或凤穿牡丹,谁也不能管。至于赠给情人的手帕和抱兜,为表示爱情幸福,绣凤穿花更加常见。至于民间俚曲唱本,并且开口离不了凤凰。“鱼水合谐”、“鸳鸯戏荷”,“彩凤双飞”同属民间刺绣主题,深入人心到不易形容。凤的图案巳不是封建主所独有,早成为人民共同艺术主题了。换句现代话说,即凤接近人民,人民因之丰富了凤的形象和内容。凤给广大人民以生活幸福的感兴和希望。从表面看,因此一来,凤的抽象地位,不免日益下降,再不能和龙并提。事实上凤和人民感情上打成一片,特别是在民间妇女刺绣中简直是赋以无限丰富的艺术生命,使之不朽,使之永生。

        但是我们也得承认另外一种事实,即在近千百年来封建上层艺术成就中,丝绸锦绣袍服,瓷、漆和嵌镶工艺,金银加工,凡百诸精细造形艺术图案,龙的图案也有其一定成就,而且占有主要地位,凤只是次要地位。不过从艺术形象言即或同用于百花穿插,龙穿花总近于勉强凑和,凤穿花却作得分外自然。论成就,还是凤穿花值得学习,最有代表性的是明代宣德以来和清代初期,在五色笺纸上用泥金银法精绘的云凤或穿花凤,创造了无数高度精美活泼的艺术品,给人以一种深刻难忘印象。和西南地区民间刺绣的万千种凤穿牡丹同放一灶,可用得上两句话概括形容:“异曲同工,各有千秋”。

        俗说凤凰不死,死后又还会再生,这传说极有意思。凡是深深活在人民情感中的东西,它的历史虽久,当然还会从更新的时代,和千万人民艺术创造热情重新结合,得到不朽和永生。

        (我这个简短分析小文,有一个弱点,即称道文献不多,而援引实物作证又成图片难得完备,说服力不强。只能说是一个概括说明。工艺图案龙凤问题多,值得专家分一点心,来注注意。我这里只近于抛砖引玉,如能从每一部门——建筑彩绘、石刻、陶瓷、丝绣,都有介绍这个装饰图案发展的专文写出来,另一时,国际友人问到龙凤问题时,我们的回答,也就可望肯定明确,不致于含糊笼统了。)
       

       1958年6月八大处长安寺

       沈从文(1902—1988),著名作家、文物学者。曾任中国历史博物馆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