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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磊访谈

  • Update:2011-01-26

装饰:如今有些艺术家,主张将艺术作为一种革命武器,你是否觉得这对艺术来说负担太重?

韩磊:其实不是,艺术是可以作为革命武器的,这不夸张。艺术中是应该包含革命性的,这比画一个小品更牛,更有力度。但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艺术中最后呈现出的东西究竟具不具备当武器的能力,有没有革命性。革命并非一个口号。以前的人革命是出自使命感,是信仰所在,因此他们谈革命时,你都会觉得很自然。而现在,很多人把革命当成项目来做。他们自己跑去调查,想去改造世界,这不再是一项事业,而只是一个项目。艺术家也是如此,我虽然并不认为艺术家应该带有太强的政治性,但他同样可以谈革命。艺术是一种微妙的东西,如果你可以将自己的世界观、美学观、政治观进行微妙的转换,流露到作品中,可能就会产生强大的力量。但如果只是机械地转换,将自己的愤怒变成用尽力气将颜色甩到画布上,可能就会适得其反,变得很脆弱。这就是我理解艺术的力量的方式。我可以说自己的照相机是武器,每一次按下快门,都是在发射子弹,但你得看你的艺术是否名副其实。现在这个社会,讲大话的人比较多,真正的好作品却并不多。

装饰:好作品还是要感动人的。

韩磊:不一定是感动,感动从来不是我衡量的标准。煽情很容易。一个三流电影也可以拍的让人痛哭流涕,甚至比一流电影更煽情。看一部好电影,即使它自始至终也没让我哭,却可以纠缠我很多天;看一部只是煽情电影,我可能从头哭到尾,但一走出电影院就忘了。

装饰:那么触动可能更准确些,好作品应该触及内心,让人情不自禁地回味,情不自禁地思索。

 

装饰:现在摄影在很多院校已经被作为教学项目,其中不乏强调摄影技术的风气,我听说你比较喜欢用便携式相机,那么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摄影的理念或者摄影所表达的事物比画面效果更重要?你对摄影的评价标准是什么?

韩磊:中国的摄影教育起步较晚,存在的问题还很多。西方的摄影教育,更尊重个人的想法,十个学生,就有十种尊重。而在中国,十个学生,只能有一种意志,就是老师的意志。这是中西方教育最根本的不同。如果老师是器材发烧友,他就希望自己的十个学生都是器材发烧友,他强调的技术就是他个人理解的技术,恨不得将摄影的技术把玩到准确,乃至完美。我认为,这恰恰是一个非常低级的错误。我不是否定技术,正相反,我认为技术绝对是重要的。但技术的意义对于每个人而言又是不同的。十个人就有十种不同的观察和拍摄方式,他们爱好十种器材,自然对技术的需求有差异。对你有用的技术才更显其价值。可能有一项非常难的技术,我花费了两年时间去学习,但实际上我根本用不上它,那还不如用着两年时间去感受生活。技术的发展永远没有终止,每年都在不断地更新。

装饰:根本就赶不上。

韩磊:但现在还就有很多人喜欢追逐这些,并有充足的精力去追逐。我经常在微博上发一些照片,都是用手机拍的,其他人就发信息问我是用什么相机拍的,这些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还有人询问我说两个型号的相机哪个更好,我根本都没听说过,更没法给建议了。现在每个人拍照片,都是想要好的效果,但好效果究竟是什么,就是十个人十种看法了。如果我的目的是拍得精确,那当然会讲究设备;但如果我的目的是随意拍个街景,那布置地像拍电影一样,就根本毫无意义。

装饰:这常常是科班出身的限制所在。

韩磊:没错。

 

装饰:你尝尝营造一些打破人们思维模式的图像,虽然尽是真实之物,却又感觉陌生和疏离,这是否表达了你内心与眼前现实的距离?

韩磊:每个人都有这种距离感,不同的是距离的长短。当我们走在街上,看到眼前的人,我们看得出他们的身份,但实际上却根本无从真正地了解他。看待一切事物都是如此,这就是距离感。我隔着一层玻璃去观察一个人,可能比贴在他脸上看更有意思。这里指的是物理上的距离,而心里上的距离也是如此。有些人喜欢贴近了仔细观察,有些人愿意隔了5米或10米去看,有些人则喜欢拿长炮去调镜头,去偷窥。距离感是摄影里面微妙的东西,一个艺术家必须具备把握距离的能力。人云亦云地看待事物的不是艺术家,特立独行的才是艺术家,这里不是说一定要有别于别人,而是必须具备自己的角度。观察的方式和角度不同,就会产生不同的距离感,就会建构出不同的画面。

装饰:那么我们必须不断观察,并不断重构现实。

韩磊:对。

 

装饰:很多人都与你有同样的想法,但未必每个人都能够把握好现实与心理认识之间的距离。你的诀窍在哪?

韩磊:这是一种习惯。很多人在举起相机的时候就会有心理负担,总是在考虑如何调整相机,以最恰当的角度和距离拍摄。对我来说,拍照片却是一件享受的事情,必须让心态放轻松。什么东西能够吸引我,这是我个人观察的一个习惯。有时走在街上,我简直感觉眼睛不够用了,恨不得浑身长满相机全都拍摄下来。但我最想要的那个情景,那一瞬间,我会明确地知道它何时何地会出现,这就是长期的经验和习惯作祟了。距离这东西,主要体现的还是我看待事物的方式。

装饰:那你会按照自己的观察方式拍一批的图像,然后再慢慢挑选吗?

韩磊:很少这样。除非我客串去拍杂志时才会这样。在现实中,吸引你的真的就是那一刹那。当一个人从远处走来,他的打扮、穿着都很吸引你,你任何时候拍都可以,就像串联成的一条线,当然总有一张是最好的。但我不主张把他行动的整个轨迹都拍下来,我主张的是,仅拍一张,却很准确地把握他的精神气质,在一张中捕捉到想要的。布勒松提到过“决定性瞬间”,强调的就是瞬间的质感,不是说要把摄影师局限起来,必须寻找一个完美瞬间。破绽有时也是美感的来源。这里的破绽指的是,在你把握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却无意中被添加了别的东西。比如你主观上想拍这个人,但是另一个人的腿却无意中迈进了画面,这种小“破绽”将会非常有意思。

装饰:看来构图并不是你挑照片的绝对标准。

韩磊:构图存在于你对美的理解中。我们常常认为,好构图就是黄金分割,就是很学术化的东西,但是在我看来,什么是好构图,在每个人心中都不一样。

装饰:构图是美学观的一部分。

韩磊:对。

 

山西,晋城

装饰:有评论说你把东西当人拍,把人当风景拍,是这样吗?

韩磊:意思就是,我们可以把所有东西都理解成人。

装饰:都有人性。

韩磊:对。风景是有人性的。

 

装饰:从你的作品看,你记录了很多地方的记忆,是否有哪次经历最打动你、触动你,令你最难忘?

韩磊:格外触动我的的确是有那么几张,确实我也偏爱某些作品,但是我并不想说,因为我并不想强调哪张作品更重要,这样就会有悖于我的摄影原则。我认为,摄影是一个延续的镜头,摄影就是电影,就是由一帧一帧构成的,只有构成了整体,才有意义。我不强调一张照片的好坏或是意义。这就如同生活一样。可能人生的片段并不重要,但是这些片段所组成的一生却很重要。

装饰:无时无刻不摄影,摄影就是我看世界的方式。

韩磊:没错!

 

装饰:你特喜欢逛小商品市场,这些地方是不是更能启发你的灵感?

韩磊:这前提是我只喜欢逛中国的小商品市场,里面有很多山寨的东西很有意思。你会从中发现很多出其不意的东西,比如有些人本想尽量去模仿得真实,却因为形不准等诸多因素无法模仿的完美,于是他们就想出个办法,将这些形状印在或绣在衣服上,反而令人回味无穷,这是中国的一个特点。可能一件两件我们会觉得可笑,但是一旦这类东西多了,就会形成一股力量,就算是消极的,也是一种力量。

 

装饰:哪位摄影师对你的艺术理念、或者摄影方式影响最大呢?

韩磊:很多摄影师是我一直很敬重的,但也有很多摄影师的理念,我就慢慢不再赞同并且把他们“淘汰”了。比如,我从最早开始一直喜欢的,包括·佛瑞兰德Lee Friedlander,整理者注,名言:我不是一个预先作准备的摄影者,卧铺看待一张照片在那里,我只不过按下快门而已),罗伯特·弗兰克(Robert Frank),以及亨利·卡蒂埃·布勒松(整理人注,名言:我最渴望的就是要抓住正展现在我眼前的某种情势的全部本质,我深信只要一张照片就够了)。我至今都认为,他们三个是伟大的。我这里谈的是拍照片,而不是摄影。摄影有更伟大的人,例如早期发明实用摄影术的,路易·达盖尔,以及茱莉亚·玛格丽特·卡梅隆(Julia Margaret Cameron夫人,他们比我开始说的三个人更伟大。但是从拍照片这个意义上讲,弗瑞兰德和弗兰克这些人,都是好的艺术家。你看不到他们的技术,但他们却拥有自己的技术,他们的技术仅为自己起作用,能达到自己要的效果,即使一点点,也够了。这三个人中,布勒松的技术最好,这与他的生活理念有关系,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即使在街边拍照片,他都要这张照片完美。当然还有些我慢慢“淘汰”的摄影师,比如我以前喜欢过塞巴斯提奥·萨尔加多(Sebastiao Salgado,他是摄影刚开始的时候出现的,带有一种英雄主义色彩和使命感,我还喜欢尤金·史密斯(W.Eugene Smith),但是现在就已经不再欣赏他们了,尤其是萨尔加多,这样的摄影家对我来说已经一文不值。

 

装饰:你用摄影看这个世界时,感情非常细腻,就像布勒松一样在追求精细,这是否意味着你是在追求精致生活?是否认为文人,特别是艺术家就应该敏感地对待生活?

韩磊:对,我认为敏感更准确。敏感是人与生俱来的东西,并会形成敏感的生活习惯,有时候有点像强迫症。我就是如此。如果我看见某个店面的两个镜框不对称,就会特别难受,总想过去把它摆正。摄影家的确需要这样的敏感,你可以看得见这些,就有能力看得到其他的。这是一种观察习惯。有很多人不拘小节,生活不讲究甚至很粗俗,这些都是可以慢慢纠正再养成新习惯的,但是有些东西,确实与生俱来的,摄影可能就需要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性。

装饰:如今很多人都缺乏敏感性,他们懒得追问。

韩磊:现在,人的生活门槛很低。

装饰:整天只是在忙忙碌碌。

韩磊:对,但其实无论怎么忙忙碌碌,还是需要保持一种敏感性的,还是要追求精致的。例如像卡夫卡这样的著名作家,他们也很要忙着工作,忙着维生,但他并没有麻木。我认为,缜密的思考是不受生活节奏限制的,即使很忙,生活很窘迫,同样应该保持思考。

 

开封

装饰:最近是否制定了下一步创作计划?

韩磊:没有。

装饰:完全随性。

韩磊:对,没有任何计划。那些社会工作者,那些把摄影当作报道的人,才需要计划。我有很多很棒的摄影家朋友,他们致力于拍摄民族、宗教题材,他们就需要有计划地进行,但是我和他们方法就不太一样了。我常常被他们的某些作品所打动,但是当我们交流起来,还是有一定困难的。因为他们一讲就感觉特别崇高。我认为,人终究还是生活在世俗社会中的,我更偏向于从我们现实生活中超越。有很多照片里面记录了虔诚的圣徒,或者脸上挂着灰的人们,但是对我来说,生活中最普通的事情反而更能打动我。像我的好朋友,杨延康、吕楠等摄影家,我非常敬重他们,他们身上有坚实的精神,而这种精神是需要靠毅力支撑的。但我与他们对影响的理解并不相同,正是理解的不同决定了我们摄影方式上的不同。

装饰:再次感谢你接受我们的采访。

韩磊: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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