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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玩石

  • Update:2015-05-29
  • 来源: 2015年第2期
内容摘要
中国人爱玩石,不仅给予特别的审美关照,而且充分挖掘其中的各种可能性,让它们成为重新配置社会资源的重要载体。看似单纯的人石交流,却有着丰厚的历史背景和文化积淀。

  

中国人痴迷玩石,至于败家败国,皆在所不惜。石头究竟具备何种特质,能够如此吸引我们?
石头,首先是彻底的自然物,天地所造,自然本来存在。我们可以苛求其他艺术品,是否达到“道法自然”或者“天人合一”,却不会对石头有任何怀疑。因为它既是自然本身,也代表着自然。自然创造万物,万物不同,不仅物物不同(比如每一块石头都不同),物本身各个部分也不同。与其相对的,是人造物。人造物,极尽重复的模式,不仅相同物品物物相同(比如同一种类的商品),物本身各个部分也相同。人总是把自然物变成人造物;自然总是把人造物变回自然物——人类社会推进的某种特质,就是人与自然的如此博弈。我们的先人早早明白,没有真正的“人定胜天”,需要特别发展人与自然的合作关系。他们还发现,自然物没有穷尽。只要关注的时间够久,自然物就成为通道,成为你理解、认识、感受,甚至拥有世界的通道。
这种观点,让石器时代之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仍然将石头牢牢地把握在手里。他们把石头拥有的众多特性,包括天然、大量存在、容易得到、坚硬、沉重、品种多样、体量巨大、运输困难、不易损坏、能够长久保留、可有多种用途、适合塑形和镌刻文字等等,成功地运用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等领域。他们往石头里塞进一大堆自己的创造——科学、历史、秩序、迷信、礼节、法律、想象、荣耀、艺术,甚至还有希望。石头因此普遍存在于中国人生活的各个方面。这不仅说明石头与我们生活的信息相融——我们生活具有某种石头性,还说明石头散发的信息对我们的改造——石头成为我们的偶像。
拜上天所赐,中国是世界上地质结构最为复杂的国家。版图内山地、高原、盆地、丘陵、平原遍布,江、河、湖、海纵横,古老与年轻的地质环境并存,蕴藏着大量的石头资源,其他国家无法望其项背。可被中国文化映射或者浸润的石头,又是非常珍贵的。这个珍贵,不是西方人认为的宝石般的珍贵,而是文化意义上的。在中国,以四大名石为代表的、强调文化的石头,我称作中国石。今天广义的、被收藏的自然石,可以分为中国石、矿石和化石三种。若论收藏人数多少和规模大小,欧美、日本以矿石和化石为大宗,中国则以中国石为首。从稀缺性的角度考虑,矿石和化石表现为单纯的、物质性的稀缺,而中国石则突出文化认同上的稀缺。中国石在物质层面,并不如某些矿石和化石缺乏,但是考虑到文、质、形,以及它们所指向的中国文化,中国石表现为数量稀少而精神独特。比如碳酸钙质地的石头在地球广泛分布,但符合中国文化意味的太湖石,却极其罕见。其他中国石亦然。
自然物中,大概也只有人,才可以和石头一样被当作艺术品对待。中国人心目里,中国石就是中国人。在我们所倾心的人石关系中,充斥着人必须向这个伟大的自然物靠近,以最终体现“道法自然”和“天人合一”的文字。古代典籍中,经常提到玉有各种美好的德行。除了讲到玉的一些自然属性,它们实际是在标榜,一个高尚的人与玉之间共同的文化内涵。我们可以轻易找到一些以玉来比喻和形容人的词句,比如“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玉树临风”,“亭亭玉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等等,它们都在深层次上证明着石之美者与人之美者的紧密联系。差不多孔子时代的《尚书·禹贡》中,还提到“类玉”的表述,说明中国人喜欢玉,并且喜欢像玉一样的石头。在孔子“君子比德于玉”的思想感召下,这些被祖先喜欢的石头,不仅被赋予神秘色彩,也在历史不断演进中,生成丰厚的审美属性。中国人喜欢像那些高尚的人一样的石头。从喜欢玉,到喜欢像玉一样的人,再到喜欢像那些高尚的人一样的石头,这三个递进关系,指向了整个中国石世界的真相——即在保留石头那些优秀的自然属性前提下,中国人喜欢像自己一样的石头。中国人寄情于石头,幻化作石头,把它当作那个不灭的本我。石头,这个彻底的自然,最终成为饱含中国文化的、彻底的自然物。
文震亨笔下的“一峰则太华千寻”,就是这个掌上山水的最佳写照。今天,当我们手中盈握一块自然的石头时,心里漾起的感受,却远远超越了物理的极限。那里面有深邃的智慧,复杂的阴谋,满满的温暖,还有彻骨的冰冷。不过,且慢!好像文化人孑然独立的各美其美,也是个假象。上天赐予的巨大的通道,却只让少数人得以通过。玩石人的心态,没有什么根本不同,除非那几位伟大的创造者,否则都遵循着相同的历史背景和文化积淀。所谓的私密的人石关系,仅仅是不断夸大个性的共性罢了。
 
漫长的石器时代,石头被大量制成工具、武器、生活用品、建筑等各种物件——人类就是在利用自然资源,以及创造财富的过程中,逐步推进自身的发展。大量接触、利用、加工、处理石头的流水线上,我们的先人经常会遇到石质更为坚硬的石头。但对这些石头的不合理加工,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凸显出来。他们发现,需要花费更多人力和物力成本加工出来的物件,本身就蕴含与如此花费相等量的价值。这些由坚硬石头加工出来的物件,可以成为这些价值的形式载体,并且能够与如此花费做等量的价值交换,象征拥有者控制和支配相应人力和物力资源的能力。而且,所有石头的特性,都可以被利用而产生权力,关键看人对信息处理的能力、智慧、合适发育环境,以及他们实践欲望的强烈程度。石头超越工具的范畴,变成财富、沟通天地的媒介、阶级与地位的象征。这些附加值又转而滋养石头,让更多人相信石头适合作信息处理的容器。
经历了更多的加工,石头获得权力,脱离了实用功能,从生产工具变成了礼器。不同的人使用不同的石制器物,这些器物反过来限定人的不同身份地位和文化属性。占有这些神圣的石制礼器,等同于行使权力的合法化。随后出现的玉制礼器,就成为强烈的象征物:它们象征财富,因为自身就是财富;它们象征盛大的意识,显示财富的荣耀;它们还象征对获得这个资源的控制,让其所有者能够与祖先沟通,并彰显对政治权力的独占。
从礼治约束到审美对象,需要一个转折点。2001 年,成都金沙遗址出土了一批石头,成为重要证据。这些混杂在玉器、象牙和青铜器中的石头,要么完全没有加工,要么只是稍微切割,并没有达到制作礼器的工艺标准,就直接作为祭祀材料。它们确定说明,原本藏礼于器,也就是蕴含社会资本于器物的传统,在金沙人手里被打破。他们用原石作为祭祀材料,脱去人力和物力付出的方式,直接从自然物中获得权力——必须付出的人力和物力资源,也就是一定量的社会资本,可以被审美判断所代替。这种做法,在中国考古历史中是第一次出现。虽然1955 年南京博物院在南京鼓楼区约6000年前北阴阳营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发掘的一些墓葬中保存有总共76 枚雨花石,但金沙的情况与此大为不同。前者可能仅仅是个人喜好,后者则是一定的社会共识,说明在3000多年前的金沙时代,社会已经接受了把未经加工的石头作为一定量的社会资源存在。
金沙的这批石头,标志着石头里面的各种信息,终于能够汇聚一体。这种关系一旦建立,或者说过去的关系一旦破裂,极其普通的石头,也可以化身为资源的等价物。在成熟的封建社会,一块石头就可以透射出文化信息的不同积淀。甚至早期对石头品种、色彩、坚硬程度、温润度、体量等等要求,都可以放弃。我们的先人智慧大开,不再斤斤计较石头的某些自然特征,而把精力放在石头文化的创造。从秦王朝的封禅行为、两汉的摩崖石刻、唐宋的理论阐述一直到后来大规模的开采运输等等,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让石头这个彻底的自然物,成为中国文化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一方面,石之道,一如工艺之道,也就是政权之道——不仅皇权来自上天的授予,工艺要反映权力的正统性;而且利用工艺的不断创新与发展,反复强调其政权强大力量与亘古不变的稳定性。那些看似只是为了玩赏、实用和传承的大小器物,无不有着强大的文化和政治背景作为支撑——其创作的动机,是在法律之外,建立另一个日常生活的秩序。另一方面,石头身处其中又超然物外,完全是抽象的、自然的礼器,没有极限地成为更多文化人参与创造、解释和传承的精神标志。石头的文学性、与其他艺术门类的相互作用,以及它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都随之得到其他自然物无法比拟的空前高涨。
宋徽宗时代,中国人玩石达到顶点,不仅动用的资金已经撼动国家根基,对石头品质的追求也登峰造极。我们只要回想一下汝瓷的质感,再想一想瘦、漏、皱、透的评价标准——这里面没有提到石质,不是石质不再重要,而是重要到已经不需要再次强调。对品质极端的要求是无穷的,必定与大量的资金和社会资源发生关联。这笔资金是如此巨大,或者说徽宗手里的石头是如此之好,甚至后代王朝仍然要反复使用,不再大规模地寻觅其他石头。当然,“昏天黑地”地玩石也并非赵佶一人。商、周、秦、汉那些古墓中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石头,也往往占据国家资产一定的百分比。大家是如此地喜爱石头,以至于清代最伟大的小说要以石头命名,它的男主角,还是女娲补天时留下的五彩石。而这块石头颠沛流离的命运,更成为一个时代、一个王朝的真实写照。
石头里面有一堆故事,玩石也就是在琢磨这些故事。就像音乐的招引、舞蹈的癫狂、戏剧的魅影,所有的艺术都是巫术。今天我们盘玩石头温润可人的心理触感,与远古制作礼器时的全力付出,着实一脉相承。所以,讲清楚它们,也就讲清楚了中国。
 
但,这还不够道出石头在中国文化中的真相。人玩石,石亦玩人。如果说,前者造就了中国石头的文化,后者就是中国文化本身!它们可以简练地被三个特征所归纳:混沌、赌博与“最终证明是正确的”。
自然本身是混沌的。在科学突飞猛进的今天,许多自然秘密,依旧不能为我们所知。与西方求真的线性逻辑不同,中国文化强调了混沌。混沌是不清楚、不透彻,但在这里的意思,是这个事不可以说清楚——不是不能说清楚,而是原本清楚的事,不能够说清楚。为什么要故意如此?因为混沌中才有利益,清楚则无利益可言,也就是俗话说的“水至清则无鱼”。
石头的价值,是混沌的代表。即使有关于石头的知识,已经汗牛充栋,现在人们仍然无从把握。关于石头的所有信息,都是经验的、变化的、隐蔽的、口头的,甚至是没有证据的。不仅它们的颜色、品质、成分、产量、产地模糊不清,流通、买卖、价格与结局也同样扑朔迷离。好事者说,因为它们是纯粹的自然物。实际是我们不愿意去做任何辩伪求真的理性尝试。我们没有科学研究,没有数字统计,没有确切的评价体系。甚至如今形成庞大的产业链,还是靠着传统商贩的方式脆弱经营。
吊诡的是,混沌既封闭,又开放:封闭是因为混沌是由信息主体故意造成的和维护的——利益最终都会由这个信息主体获得;开放是浑水中摸鱼,必定比清水有更强解读的空间。混沌为信息主体创造了价值。这水必须搅浑。关于石头的大小事,必须适合暗箱操作。久而久之,混沌成为一个文化基因。结果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成为混沌的一分子。从几千年前拥有文化的那一刻起,石头就再也没有清晰过。
普通人被训练着接受,围绕石头的并不全是冰冷。从天地中的自然物到事实权力的确定载体,一直以来,这些石头统统被认为具有神秘力量。真假巫师都会说,石头具有生命,是可以和人交流的。它们具有保护性,还给我们带来好运——人会因为一块合适自己的石头,得到护佑,并且改变命运。欺骗中居然带有一丝的情感。原本坚硬的掠夺和占有,渐渐变得模糊——石头还可以有这般的温度?但这已经足以让善良的百姓觉得,石头具有挥之不去的魅力。
混沌带来不透明交易,赌博必然发生。赌博是对一个不确定结果的行为下注,目的是为了赢取更多的利益,是人类由于欲望而产生的通病。在中国,因为人均资源相对稀少,利益过于集中,个人权力受到普遍的限制,并且被混沌诠释的烟雾弹实在浓重,赌博更是普遍。源于丰富的信息空间,石头自然成为赌博的最佳拍档。在合理合法的名义下,大量的资金得到再次归属,利益双方又重新恢复平衡。表面上血雨腥风,实际只是彼此的玩乐。
大家会奇怪,一个明令禁止赌博的国家,却在石头领域留下了丰富空间,让这个毒瘤堂而皇之地存在。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切去外层的包裹体,依据石头实际的品质进行交易,而选择所谓的知识、经验、故事和人情世故呢?原因很简单:只有赌博才可以产生暴利,暴利抬升了这个产业整体的资金规模;而且实际的赌博,让石头产业名声大振。
但是,强者必胜,弱者必败。这场以“石缘”名义存在的赌博,压根就没有意外。依据概率所得到的公平性,根本子虚乌有。信息弱势的一方总是抱着侥幸的态度,积极参与,哪怕是倾家荡产,也值得拼死一搏。信息强势的一方也早早掌握前者心理洼地。他们设计好游戏规则,让弱势的一方参与进来,并且也可以得到一部分利益。普通人只能看到,媒体上总是不断渲染,石头短时间涨了几十、几百,甚至是几千倍,或者哪位幸运儿“一刀暴富”。他们看不到,或者因为嗜赌的心理作祟不愿意去相信,一面是暴利由掌控赌石的信息主体获得,另一面是自己参与赌石,则十赌九输,久赌必输,必定落个血本无归的结局。
“ 最终证明是正确的”,这是自我暗示的正确。尤其是在价值混沌、充满赌性的一场交易中,要想交易完成,必须给所有参与的人灌输这个思想。大家交易的,无非一个虚妄的价值判断。作为道具的石头,也根本无关紧要。
天是用于尊崇的,不能怀疑,也不是研究的对象。如同中国古代的天文学极其发达,但那是极少数把握“天意”人的事情,百姓只需要遵守规矩,也只能遵守规矩。石头这个纯粹的自然物,被信息主体锻炼成完美的文化符号——石头不是普通的物件,具有各个环节的特殊性,作为可以充分阐述的对象,可以从任意角度,找到石头“最终证明是正确”的理由。比如,每一块石头都是唯一的,不能有绝对恒定的参照;石头的文化含义,像“石来运转”,是其他物品所无法替代的等等,不仅买卖没有问题,使用没有问题,贿赂和腐败也不会有问题,甚至最后摧毁,或者风化消失在土地上,也没有任何的问题。石头是一揽子“正确”的“正确”,几乎不能再找到可以如此宣泄文化的对象了,而且它们又是这么端正、自然、坚定和充满强壮有力的气场。
明天会更好,是“最终证明是正确的”更文学化的描述。每个人都期盼着自己不是击鼓传花最后的一个,却谁也逃脱不了——即使这个游戏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演了几千年。在中国,有名的石头数不胜数。哪怕它们不都是国之重宝,在喜爱它们人的心目里,却不会比和氏璧输上半点。也源于人头攒动的基础广阔,中国石的故事主角,从来不曾缺失。他们不仅会推波助澜,而且用力连绵不绝,让中国石成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风景。
而那个囊括所有美好的玉,既是万众瞩目的道德典范,也被迫胜任着混沌、赌博与“最终证明是正确的”的杰出代表。假若要选出一个中国的颜色,我就选择玉,那青葱、流动、不可琢磨与耐人寻味的永恒之色。
 
与过去不同,今人玩石,造就了石头的商业。
古代也有买卖,买卖是依附于石头文化上的。现在的石头商业,只是商业本身,却又与今天的世界进步没有任何关系。尤其是最近10 年,石头成为市场炒作的对象。从玉石、翡翠、砚石、印章石,到黄龙玉、琥珀、蜜蜡、南红、松石,等等,还有以广西红水河为代表的各地河流卵石,以灵璧石、太湖石、英石为代表的各种传统名石等,一波一波,起起伏伏。处处石市泛滥,交易频繁,造假手段日新月异,爱石人普遍热情洋溢。甚至苏富比这样国外的拍卖公司,也开始进军中国观赏石市场。但现代人在石头文化上,依旧是消费传统的创造,没有一点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说,支撑硕大市场的,除了大规模地开采资源,仍然是混沌、赌博和“最终证明是正确的”。
而且,出版物的大量出现,还有各种媒体的狂轰乱炸,也搞得这个国家人人爱石,人人不能不爱石。某些媒体甚至是每天花费大量时间,播出此类节目,极尽娱乐传播的本色,虽然总是有一些“吃药”(上当受骗)的故事穿插出现,但根本还是宣扬行业向上的信息。对于普通公众来说,他们很愿意在贫乏的文化生活中,接触充满传统文化意味的事物,而且甚至可以花费他们能够支配的货币,去拥有这些物件;可他们都是被错误和扭曲的信息所笼罩,他们就是“吃药”的主体,没有他们“吃药”,该行业怎能连续上演“疯狂”的剧集?
玩石的人群,从少数翻番成为多数。历史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有那么多百姓大众玩石。过去石头文化仅仅属于少数人,属于权贵阶级和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化阶级,造就了帝王石和文人石。现在是大众在玩石头,玩的是大众石。可事实上,大部分人对石头毫无感觉。不是大家不想深究,而是俘获石头的内心实在太过困难。现在人往往没有那么多的文化储备,进入石头的通道早已经被各种妖魔鬼怪所阻隔。大家习惯于道听途说和小道消息,沉迷于经验主义,还有各个级别的大师和传承人,并且默默忍受别人的坑蒙拐骗,转脸再去坑蒙拐骗别人。现在人附庸风雅,玩得不痛不痒、稀松平常,只能是些欠缺真相的便宜货。从帝王石、文人石,瞬间过渡到大众石,仅仅是一块自然物,就清楚地展现中国文化巨变。那些曾经有过的,都很难再重新演绎,那些没有的,也许永远都不会再有了。看着一盘盘石头拼凑的满汉全席、男女生殖器什么的,我心里就翻腾起来,所谓石头文化的高潮,看着来了,实际早已经过去。
糟糕的是,信息和交通的发达,以及过度的群众关注,让中国很多石头资源遇到问题。它们中的佼佼者,10 年的时间,被开采量是过去1000 年的水平。消耗如此大量的资源后,当代中国人忽视了通过合理的文化发展模式,来弥补环境破坏的巨大漏洞。比较极端的例子,是新疆的和田玉。和田玉卖到天价,很大程度上等同于被牺牲的环境成本。也就是说,这种石头的价格越高,环境破坏就越严重。而且,即使价格已经这么高了,人们又如此地关注这种石头,可是关于和田玉的文化仍然没有丝毫发展——现代人还是在消耗古代人的创造,趴在过去的文化生产力上,透支未来的文化发展空间。如此的结局,只会是掏空资源,掏空文化,然后在市场垮塌后,重新变回一无所有。
在我的心里,文化于流变里发展,无法在静止中保护,自然资源却必须保护,要避免奢谈自然资源的开发与利用。这样不仅为后人留下生存空间,也能够处理好当下方方面面各种关系的平衡。而保护资源的出路,恰恰是降低对资源的依赖。在中国这个地少人多的国家,不能只是依赖自然的馈赠,应该在已经拥有的文化基础之上,大力创造一种低资源消耗的文化发展模式。靠山吃山的传统,到该改变的时候了。
有一些艺术家开始关注石头文化资源的拓展,但刚刚起步,成效并不显著。看到徐冰的《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实现》,我才意识到,原来明清江南的叠石家们,是更为出色的环境艺术家。展望不锈钢的假山,也只是得到石头的外貌,不能奢求魂魄。还有英国的达明·赫斯特、德国的丹尼尔·里希特,都是中国奇石的爱好者。但那又能怎样?中国的石头文化,没有给他们半点机会。看他们收藏的石头就知道,一样有形无质。
倒是老一代的文化人,守住点爱石的本分。陆俨少一辈子留着壮游三峡时拣拾的几块鹅卵石,王世襄总是没有遗弃解放前在李庄时得到的小石子。他们爱抚着那毫无价格的石头,任凭时光的流逝,不离不弃,最终达到人石俱美的境界。20 世纪50 年代,日本民艺运动的领袖柳宗悦,感叹传统茶道的没落,决心要打造民众的茶道。大众玩石,同样需要建立属于自己的文化。回头看看,我们的先人掇自然之英,把自然物变成艺术品,着实是点石成金的文化壮举。今天的中国人还是要创新文化,才算是没有辱没先人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