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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力访谈

  • Update:2011-01-26

装饰: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你认为想改造这个社会,必须从改变这些人开始?

张大力:对。因为这是一个互补的事。人不停地在改造社会,同时,社会环境也在塑造人,因此,社会和人的进步,是互补地前进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会产生很多矛盾。比如,有的人不习惯城市生活,他不认识红绿灯,就闯过去了,这是因为他没有经历过交通指示灯这种东西。慢慢地,他则会逐渐习惯这种约束,这就是一个互补的过程。

装饰:这批人指的是底层人民?是民工?

张大力:我其实关心的不是民工,我关心的就是人,因为民工数量很大,可以用他们来代表全部。在中国,他们被改变了,他们生活好了,中国才会好。

装饰:看得出来,你雕塑中所塑造的人,展现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或者干脆被倒置悬挂着。你是否认为中国人的问题就是他们太遵规蹈距,不懂得反思?是不是强迫公众反省,就是这个社会的救命稻草?

张大力:我展览的时候,为什么把人体都倒置悬挂着呢?首先,就是表示这些人虽然改变自己的愿望很强烈,却无力改变自己:第一他们没有资金,第二没有受过好的教育,第三举目无亲。在这种情况下,城市对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帮助,而且驱赶他们,所以,他们想改变自己命运的想法已经破灭了,只能听天由命地往前走,让人不忍心去看。其实不光我的作品,很多电视剧、电影、小说都在表现这个主题。其次,我认为中国人失去了血性,这是令我最痛苦的一点。如果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失去了自己的血性,热血没了,任人宰割,就没有希望了。一个人被欺负,他就应该反抗,一个人受侮辱,他一定要以牙还牙。别人打我一拳,我要以礼还他,我不赞成这种观点。是不是?哈哈。

装饰:没错,做人就得有点骨气。

 

肉皮冻民工

种族

我们

 

装饰这个世界一直是一部分人牵制另一部分,权利机构给的答案是,完全发放自由,就乱了。

张大力:没有任何人有权利这样说。我们不能代表任何人,包括一个国家的政府也不能代表。人一独立思考,就会建立起一个新规则,这个社会就会被他们相应地改变。绝对不能说,我们放纵了,给他们自由,他们就乱了。我们总说,中国不能民主,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一变就乱,这是不对的。中国人又不是猪、不是狗,他们都是人,只要给他们好的教育,给他们独立思考的能力,我不相信他们不会为自己的利益思考。这只是一部分人找的一个拒绝变化的借口,而我们却被这个借口给说服了,很多知识分子都这样想。这是错误的!如今,在农村选村官,你根本不需要告诉老百姓选村官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自己都知道,我就要选他,因为他对我好,很简单的一件事。

装饰:换句话说,这才是我们最大的束缚,被愚弄了,思想上的束缚。

张大力:有一部分人不愿意放弃既有的权利,所以他们不愿意改变现状,用这些假话说服别人,大家也就相信了。

 

装饰:这个观点其实也直接可以用来说明《第二历史》。

张大力:对。我从关心环境,到关心人,到关心人的思想,再到关心这个国家的世界观,是想探询今天的这批人是怎么形成的,这个国家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这就是我做《第二历史》的原因。一个人有世界观,一个国家同样有世界观,通过六十年来它对照片修改的方式,比如去掉了谁,放大了谁,怎么把某个人变成英雄,你就能清楚地看到,这个国家六十年来是怎么想的、怎么变化的,这个国家的世界观是什么。我们必须敢于解构这个国家。一个国家就是一艘大船,我们都是船上的船员,或者我们都是这艘船上的乘客,船往哪个方向开,谁来掌舵,它的结构是什么,我们有权力知道。不能是你对我说“你就在这里待着吧,好吃好喝的,明天我会带你驶向好方向,给你幸福”,对不起,我不要那样的幸福,我想清楚地知道,我的幸福是什么。

装饰:为了清楚自己的幸福是什么,你就把第一历史和第二历史并置,引发人们的思考,打破制造第二历史的人的“观看控制”,启发他们重新构建一个新的视觉秩序,去挖掘真实的第一历史。

张大力:就是这样。你能看什么,不能看什么,能想什么,不能想什么,是被限制的。我们必须要把这个限制打破。凭什么你让我这样想,我就不能那样想;凭什么你让我这么看,我就不能那么看?是不是?

 

第二历史

 

装饰:没错。还有一点,你的作品中不做过多说明,没有任何废话,简洁明朗,就是把第一历史和第二历史同时呈现在人们面前,让观众自己琢磨个中不同,然后自己确定应该如何认识历史吗?

张大力:这只是一点原因。另外,我做作品一直有一个个人的原则:好的作品就不要给它附加太多东西,越是原始、越是简单的东西,它的力量越大。有些东西就在我们身边,我们却因为忙忙碌碌或者被别的思想控制而忽视了它们。当我们把身边普通的东西重新拿出来,赋予它意义,让别人从另外一个角度看的时候,它就会产生爆炸性的效果。我尤其不愿意做那种特别概念化的,让人捉摸不透的作品。我们总讲,现代艺术需要受很多教育,我不这样看。《第二历史》就是这样,告诉观众它的来源就行了,傻子都能看懂,用不着受很多教育。我在广东美术馆展览的时候,人山人海,来得都是普通家庭,他们带着小孩来看,都能看懂,并能激发他们思考,这才是一个艺术家做作品的意义所在,也是他的责任所在。否则,艺术家这个行业将没有意义,艺术家就可以不存在了。

装饰:换句话说,艺术作品必须能够干预社会,作为一种社会进步的工具。

张大力:对。如果艺术仅仅是为了满足赚钱的欲望,或者满足一部分所谓高等人的习惯,成为他们家庭的摆设,还不如取消这个行业。艺术将没有意义,而且会变成帮凶。

 

装饰: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艺术教育还是有问题的。

张大力:没错,我也是从美院出来的。而且不光是美院,中国的整个教育制度都存在问题,它只是在培训技术,让你学会从低等技术条件变成高等技术条件,却不教人们独立思考的能力。技术很重要,但是一个人学会独立思考、完善自己更重要。如果每个人都能用自己的大脑思考,而不是人云亦云,想象一下,中国会变得多好!中国人会受尊重,会有尊严。说实在的,我们的集体制度还是害了不少人。大脑是什么?大脑不过是一块肉,它和我们的肌肉一样,如果一个人天天锻炼,身体就会变得强健;天天思考,大脑就能想出别人是如何控制你的。有权利的人,想要控制人的人,最怕的就是别人独立思考。两千年来向来如此。一旦人民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他就不会满足于现状,就会用自己的大脑建立一种对他们有好处的制度。

 

装饰:《第二历史》成功了,它一摆出来,就让我们产生了恐慌,我们发现,我们看到的原来不是真实的历史,而是被修改过的历史。媒体没有传播真实,他们一定程度地传播了谎言。

张大力:话虽这么说,但任何人,任何事,毕竟还是有顾忌的。我接触的记者很多,他们只要能够在自己的体制里,想办法多报道一些真相,我就很感谢他们了。

装饰:其实揭秘几乎成了互联网的一个看点,维基解密出来了,各种人肉搜索、身份曝光都显示出强大的力量,你认为这个时代是否已经拉开了反思的序幕?

张大力:其实没有那么乐观。不管是维基解密,还是我做的《第二历史》,都只是这个时代的一个现象,放眼前一个时代,或者更往前,都有这样的人做着这样的事,只不过他们使用的方法不同。有的人写信,有的人演讲,限于当时的传播条件也只能如此。到了电子时代,我们可以使用新的方法,比如使用图片。放到20年前,图片都不可能被普通人使用,只有记者、有钱人才有相机。如今,一位农村小姑娘,用手机拍完了,马上就可以放到网上,特别快,什么都掩盖不了。哪里着火了,哪里放生了什么大事,哪里把人抓了,马上就有人拍下来,挂到网上,谁也挡不住。

装饰:艺术家是否尤其应该做这个揭示真相的人?

张大力:我自己认为我就是这类艺术家。但是我也不反对别人做别的工作。艺术家有千万种,有的致力于在形式上突破,在美学问题上突破。比如有些艺术家,看到我们被美所控制,认为绿的就是美的,红的就不是,他就非要突破这种思维惯性,我对这类艺术家也很赞赏。所以说,我坚持自己做一个揭示真相的艺术家,但不要求所有艺术家都这样做。只有各种各样的人一起组成一个整体时,我们的文化才特别强大。有你,有我,有他,才能汇成一个大国。

装饰:当艺术,不管是那些关心形式的,美学问题的,还是社会问题的,当他们拥有反思能力,具有革命更新力量的时候,这个社会就强大了。

张大力:对,可喜的是,现在的中国已经开始变得强大了。60年代的人,他们承担了主要的责任,就是从他们开始思考的。在60年代以前,50年代的人已经基本上被消灭掉了,下乡啊,禁止思考啊。你想一下,可能就死了。60年代的人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他们接受学校教育,不让思考,后来他们上了大学,学会了自主思考。到70年代,80年代,特别是现在的80后、90后,更厉害了,他们想什么就说什么,挡都挡不住,这就说明他们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了。正是互联网的技术帮助了他们。在学校他们可以什么都不说,但在网上,他们无话不说。

 

装饰:在你的文章中提到,社会的转型是历史秩序发展的主要动力,政治是引领社会变革的首要因素,其它作为辅助。

张大力:对

装饰:而艺术首当其冲要作为革命的对象,这是为什么?

张大力:因为艺术是最敏感的。艺术家属于文化人,国家每次文化上的变化,艺术都是最敏感的。当艺术首先提出问题的时候,往往比整个社会前进了十年甚至二十年。比如说杜尚、毕加索,比如说印象派、野兽派,当它们一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嘲笑他们,说这些人不会画画,说他们是一帮野兽,而如今却都获得了理解。这是因为他们走的太远、太快,不容易被理解。一旦这些人出现了,你就可以推测,再过5年、10年、20年,社会将是什么样。

装饰:艺术家相当于预言家。

张大力:对。艺术家是超前者,他做的东西可能不被大家所认可。很多超前的人没有得到好处,无论是在他的生活环境中,还是内心深处,都受到很大的压力,有的无疾而终,有的则像梵高那样变成神经病。先锋得不到好处,先锋的弟弟会得到好处。哈哈。

装饰:这句太妙了。

张大力:先锋没有赚到钱,人们给他们封了些什么什么之父的头衔,他们自己却没有得到实在的好处。崔健没赚多少钱,但后来的摇滚乐团却赚了很多钱,比崔健名声还大。有些人是注定要承受这一切的。要承受这一切,想做这样的人,就必须勇敢起来。这是一种天择,不是培养出来的。这就像野生的大雁,有的就会飞在前面带路,它知道路在哪。这些带头的人自然就会这样想,不需要别人告诉他。每个社会都有一批这样的人。如果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一个文明没有这样的人,这个国家就会失去希望,它的文明一定会解体。

 

风·马·旗

 

装饰:你这次选送的作品是《风·马·旗》,之前展览这个作品时,是有鼓风机的,它可以吹拂红旗造成一种向前奔跑的假象,但为何这次装置却变成了雕塑?

张大力:我的鼓风机拿来了,但策展人给去掉了。因为鼓风机声音太大,会影响别的作品的展出效果,所以这下,风没有了,就剩下马和旗了。哈哈。

装饰:原作其实是用鼓风机营造出的奔跑的假象,与人原地不动的事实造成剧烈反差,寓意飞速发展的现代化背后,人的思想精神却停滞不前。

张大力:对。我想要的不是静态的雕塑,我想展示的是一种表演。以前展出时,不光有风,还有探照灯,照着每一个塑像的脸,就如同在舞台上表演奔跑一般。表演有个特点:在舞台上你展示的是奔跑,实际上却并没跑。我的意思是,中国虽然进步了,富起来了,住好房子了,马路宽了,但是最根本的,精神,变化并不大。就像在原地奔跑。如果精神变了,那就是时代的巨变,但如果精神没变,就不算变化。你住在高楼里,思想却还像200年前的人一样,随地吐痰,在电梯里面乱写乱画,甚至高楼本身质量就破破烂烂,你就不能被叫作真正的现代人。我们国家的一部分官员和知识分子,对现代化的认识是错误的。

装饰:内在现代化要跟得上外在现代化。

张大力:起码得同时进行。真正的现代化,不是楼高路宽,是即使你住在老房子里,仍有很好的卫生条件、通讯条件和生活条件,有热水、有抽水马桶,而且你的精神可以完全支配这个环境。并不是说住在高楼里就是现代化,这是一种错觉。罗马、巴黎不是现代化吗?它们比我们还现代化!

 

装饰之前看你的文章,你自己问过一个问题,就是精神和肉体是什么关系,或者说人是否有精神。我觉得这个问题特别有意思,当然也特别难回答。经过这么多年的艺术探索,不知这个问题现在是否已经有答案?

张大力:我其实一直在追问自己这个问题。追问到最后,我仍然很难回答。有时我就是禁不住想问,究竟有没有精神,或者人的肉体到底是什么。我们知道,一个人从小孩变成大人,他会逐渐建立起一种世界观,这种世界观会指引他走下去,这就是精神。但是,也许有的人在成长过程中,肉体长得大而结实,他的世界观却到死都未形成,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呢?他活着的目的是什么?

装饰:他没有精神,只能追求肉体享受。

张大力:他肯定就想,我也要吃的好一点、穿的好一点,我的孩子要上好学校,家里要布置的多么豪华,这就是他的生存目的。但这些肉体的目标都达到以后,人生就会变得特别无聊,因此人终究还是会被自己的精神所束缚。没有精神的人,在某个阶段也能活得不错,但一旦我们给他好的条件,他可能就会发疯,一切都没意思了,他没有追求了。若你没有任何追求,让你住在皇宫里又有什么用呢?你脑中空空如也。

装饰:所以人达到某个层次后,精神追求就显得格外重要。

张大力:我问我自己,画画是要干什么,活着是为什么。

装饰:这是精神层面上的活动。

张大力:我可以告诉你们,我认为,画画就是展现精神思想及提高精神修养。我把自己精神和肉体的愤怒,把自己的思考,把自己和环境、社会的联系,通过作品展示出来,让别人看到我是怎么想的。这是很重要的一点,而很多艺术家却说不清楚这点。第二就是为了提升自己,从古代开始就这样认为了。一个艺术家或说文化人,他不但要取得物质上的成就,要住好的房子,生活在干净的环境中,还要变成一个君子,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在思想上、行为上有高度的人。他要怜悯别人,懂得感恩,知道自然和自己的关系。物质和精神目标都达到了,才是活得有意思。我觉得很多人就是废人,吃喝拉撒浪费了资源。当然这并不完全是他们自己的责任。

装饰:你说过,以前,中国认为别的民族都少根筋,1919年以后,却坚信自己才是最少根筋的。

张大力:我说的少根筋,就是指的缺少精神目标,缺少独立思考的能力。

 

装饰:你之前在大学的专业,应该是偏设计一些。

张大力:对,我是学书籍装帧和广告设计的。

装饰:那些教育为你现在的艺术贡献了什么?

张大力:我上大学那会和现在不一样。那时上大学,第一就是要改变自己的身份。我来自东北一个偏僻的地方,我一定要跳出那个小圈子,离开那个城市,我要到更大的空间发展,要改变我的生活,只有考大学才能实现这些,否则就是生在哪死在哪。第二,我也想通过考大学进入好的环境中,与同等水平的人在一起,从他们的言行中学习,通过老师学会技术,想办法把自己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年轻时的想法就是那么简单。但是慢慢地,每往前走一步,都会不满足,就会继续前进,这个过程将持续到死。如果一个人真的能到死都如此追求,他就是幸福的,因为他不会停止,会一直努力,他的大脑和身体都得物尽其用。

 

装饰:从《对话》到人体翻摹系列,到《第二历史》,你的每件作品都已经物尽其用,让观众从中受益良多,最近是否在筹备新作品?可否透露一二?

张大力:我最近刚做了一个新作品,叫《视觉机器》,是《第二历史》的拓展。从1858年开始,我调查了全世界作家的图片,解构整个人类的问题。实际上不光中国,整个人类都有同样的问题,一部分人总是限制别人,只不过在西方,最早知识分子争取了权力,报纸不停地在揭露,而在中国,让你看什么,不让你看什么,中国人没有反思的能力。在西方,如果你发现一张假照片,第二天记者就可以捅出来,让你很丢脸,所以我做了这280件作品,说明它们都是如何被修改的,并把它们译成英、法、德、意、葡萄牙、西班牙六国语言。6月份将在威尼斯双年展展览,是丹麦馆请我去做的。

装饰:相信这个作品将彻底走向世界。

张大力:《第二历史》做到现在,我认为我们更应该去思考,而且不光是中国,而应是我们人类如何思考,如何突破权力。我这样也是为了帮助中国,让中国的环境和知识分子都这样想。

装饰:预祝你六月份的展览顺利。

张大力: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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