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建筑家团纪彦访谈

团纪彦：我们来看两张古代的建筑规划图。第一张图（图11）是2世纪罗马皇帝哈德良在蒂沃利建造的哈德良别墅（Villa Adriana）。虽然不是城市，但基本具备了城市的机能。另一张图（图12）是君士坦丁堡（现伊斯坦布尔），君士坦丁大帝最初在罗马公开认可基督教时的城市，即最初的基督教城市。图中的交叉点位置是宗教、政治、行政的中心，所有的轴线都汇合集中到这里。这个中心的圆，可以说在整个城中是唯一排他的。然而看第一张图，我们发现圆形结构不只一个，并且交叉重叠存在。这里的圆形结构起到了缓和个体间冲突的作用，是调停的一个要素。

11、“调停的圆” 哈德良别墅

12、“中心的圆” 君士坦丁堡

      因为存在各种各样的个体，所以冲突也会产生。调停的圆形结构，是一种“分界领域”的秩序；而伊斯坦布尔的中心圆，则是用来把全部个体集中在唯一秩序下。不可否认，一定程度的向心性有利于文化保有自身的特征，但是如果将后者极端化执行，就会走向否定周围不同文化的道路。每种文化都有其内在的秩序（order1），保持个性特征是必要的。与此同时，不同文化如何相处，其交界处的秩序（order2）也非常重要。这是我读硕士时候（1981）的想法，至今也没有改变。

历史与文化表象
《装饰》：团老师，在谈话中我感到您的历史知识很丰富。有很多问题您似乎不是从“日本”、“当下”这样的视角在看，而是联系到更广泛的空间、时间来思考。
团纪彦：我非常喜欢读历史类的书，特别是站在亚洲或世界等更加广阔视点的历史书籍，并不局限于日本国内这个狭小范围。
我的姓氏“团”，在中国和韩国都不存在，在日本也几乎见不到。我们家族可能是来自东亚海上的某个地方。我的父亲是在中国去世的，他生前总说“自己的故乡是东亚的海和天”。感觉和“边界处的人”是一样的。
《装饰》：社会学里有个术语是“边缘人（marginal man）”。
团纪彦：对，也可以说是“边缘人”。在自己内心可能有这种意识。所以我说“调停”，顾及周围的自然环境与建筑；人不是支配自然而是在自然中共存，根据情况调停个体间的关系。这些或许都是边缘人的想法，不是“日本特色”的。 我对“日本特色” 这个词本来就很怀疑。
团纪彦：说到历史，现在的日本越来越自闭，不断右倾化，这很让人遗憾。如果没有正确、开放的历史观，真正的文化交流就不可能进行。
我认为第一组图像反映出实际的日本（图13），但是现在大家印象中的“日本”却成了第二组图像的样子（图14）。

13、实际的日本

14、印象的日本

第一组图，是实际上通过文化交流而成立的日本。比如说京都、奈良，被认为是日本特色的代表。奈良的佛像是由百济、朝鲜工匠修造，城市是依照唐代里坊制规划。究其原因，白村江之战（663年）日本和百济结盟，结果败于新罗和唐的联军，作为战争赔偿修建了奈良。但是日本的教科书却隐瞒了这段历史。
再看首里城。首里城下的城壁拱门，石灰岩城壁的曲折弧线，这些都是琉球本地特有的。但是上面修建的首里城被涂成了朱红色，完全是当时中国的习惯。虽然实际的日本是这样不断融合各种元素、形成了多元的文化，但是像第二组图像那样截取了方便一部分目的的局部表现却俨然成为日本文化的中心。
第二组图像，是外国人喜欢的“日本”。诚然，京都的舞妓、和伞、还有江户的浮世绘，这些都是日本特有的。比较有趣的是，日本的右翼以及右倾化思想，与旅游观光以及商业主义的取向竟出人意料的一致。
文化还有个性，这些并不是用于贩卖的商品，而是我们向未来出发的起点。我完全不赞成把某些东西加以“日本设计”之名来出售。所谓的个性皆不相同，只要我们思考着各种事物不断前行就好。

老建筑与街道改造
团纪彦：这个是以街道再生为目的的日本桥COREDO室町项目（图15、16）。因为这里是吴服屋老店“越後屋”的发祥地，所以想作一组艺术品透出来展示给大家看。然后从江户的手工纺织得到了启发。仿照织机纺织时丝线的形式，并从江户的浮世绘中抽取传统色彩元素，做成了现在的样子。

15、16、日本桥COREDO室町

《装饰》：东京的街道很有意思，道路很窄，一条路的方向也是转来转去，这些路又把住宅、建筑化成零零散散不规则的分区。
团纪彦：确实如此。这样的特征可以归因于东京的“微地形”。浮世绘作品中有很多描绘观富士山的风景图，另外叫“富士见”的地方也很多。从前江户就有很多小丘，起起伏伏到处都有，修路的时候就绕开这些不平的地形。在美国或者中国，大概会选择把地铲平修笔直的大路，但是江户却选择避开这些地形。这是一个原因。另外火灾、地震也很频繁，总是这里那里维修不断，一边修复一边发展，缺少整体规划。
《装饰》：从江户到东京，明治以来作为日本的首都，又有过东京奥运会的经历，为什么没有进行大规模的城市改造开发呢？
团纪彦：那个时候已经是非常散乱难于整理了。另外还有土地权利的问题。一小块一小块的土地，分别属于不同的个人。要想进行整体大规模改造，政府就必须一户一户购买土地。东京与其说是城市，倒更像无数个小村落的集合体。

根据“尺度”设计
《装饰》：您正在使用的杯子是您自己的作品吗？（图17、18）

17、18、美浓烧茶杯 

团纪彦：是的，是我的作品。有时候也做一些这种小设计。
《装饰》：除了建筑设计，您还做家具、器物的设计。在您看来有什么区别和联系吗？
团纪彦：有很多相通点。建筑是超过了人体尺度规模的大型构造物；相对的，家具、器物等直接和人的身体接触，细节非常重要。比如我们拿起一个杯子，杯子的构造会限制手的动作。人在拿杯子的时候，手作出了一系列复杂的动作。要想做出让手拿起来轻松、舒适的杯子结构，就要把握每一个运动的细节。